第一一○回 瓦統帥入居儀彎殿 懷尚書清道北京城
話說吳永聽得太后發惱,吃一大驚,忙入上房叩問,原來皇太后是餓極了才惱呢。因爲出京三日,只吃得三個雞子。吳永趕忙叫廚房做了點心,送入上房去。太后已經餓慌,也不管點心粗細,足足吃了三大碗,吃的噴鼻香。吃畢之後,才啓奩自取篦梳梳櫛。吳夫人瞧不過,跪奏道:“臣妾替皇太后梳櫛如何?”太后道:“我的兒,難爲你了。”吳夫人隨替太后梳櫛。這位吳夫人,是曾襲侯紀澤的女公子。梳畢頭,太后喚進德宗,叫書了朱諭,立升吳永爲通永道,著往東南各省催餉糈,就命典吏攝了縣樱吳永謝了恩,隨送進燕席,並漢裝女衣。德宗與大阿哥,也都有衣服。兩宮出京三日,到此才得易衣安食。
二十五日,降旨言不得已西幸之故,派榮祿、徐桐、崇綺留京辦事,迅籌辦法。其實徐、崇兩人,早巳蒙難身亡,太后還沒有知道呢。二十六日,下詔罪己,令各省保護教民。二十七日,抵宣化府城,駐蹕四日。抵大同府,駐蹕總兵衙門,又住了四日,時已八月初十也。續派留京辦事各員,其餘都叫趕赴行在。十三日,過雁門關。十五日,駐忻州,才得換乘黃轎。
十七日,抵太原省城,駐蹕巡撫署,陳設周備,都是高宗巡幸五台時的舊物。江蘇巡撫鹿傳霖帶了六千兵勤王,因爲京師已陷,繞道由河南到太原。見了太后,奏稱聯軍將掠保定,追駕西來,太原萬不可居,力請西幸西安。於是下詔閏八月初八日西行。江督劉坤一聯了東南督撫電阻,稱說陝西貧瘠,逼近強俄;甘肅尤爲回教所萃。內訌外患,在在堪虞。如謂陝西地險,可阻聯軍,則我能往寇亦能往。山川之險,既不可恃,偏安之廠,亦不能幸成。京師根本重地,不可輕棄。各國曾請退兵,不占土地。回鑾決無他變,萬不可局促偏安,爲閉關自守之計。
措詞雖然懇摯,無奈太后終怕聯軍逼迫,仍決西行。初八日,啓蹕。二十六日,至潼關,用錦舟渡河。九月初四日,車駕至西安,改巡撫署爲行宮,儀制略備。兩宮由蒲津渡河,入潼關時光,婦孺跪迎道左,鹹捧果物上獻。太后爲之停輿,親取一二,並以銀牌賜百姓。後人有詩詠道:
九月蒲津宮渡寒,翠旗夾道萬民歡。
冰梨火柿家家獻,手賜銀牌帶笑看。
太后念岑春煊護駕之功,立授他爲陝西巡撫。此時公廷草創,德宗穿著布袍,王公大臣,都穿的布服,很有衛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氣象。太后胃痛時作,夜不成寐。每見臣工,輒淒然涕下。各省紛進方物,皇太后常拿來賞給群下,御膳費日只二百金。太后向岑春煊道:“從前在京師,膳費數倍於此,現在也總算省極了。”未幾,京師送來兩宮器服,榮祿恰也趕到。於是命榮祿、王文韶仍筦樞要,授鹿傳霖爲尚書,同入樞府,制度愈備。兩侍兵衛,日擾民間。大修戲園,諸臣娛樂如太平時。長安城外的八仙庵,是唐朝興慶宮故址。皇太后排了鑾駕,親往禮佛,瞧見庵中牡丹盛開,那綠色的尤爲佳美,太後不勝讚歎。太監隨折了幾枝,攜歸行宮,供於膽瓶裏頭。後人有詩詠道:
芬敷歐碧八仙庵,移貯銅瓶景泰藍。
一御金根瞻佛座,華鬟雲影護經龕。
此時長安恰遭大旱,皇太后特派大臣上太白山禱雨,果然獲著甘霖。御制申謝文,泐石山巔。碑首全題皇太后徽號,前代碑文,從無此例。後人有詩歎道:
太白參天靈氣鍾,穹碑麗藻豎層峰。
差同玉簡投龍璧,不似金輪詠石淙。
德宗痛定思痛,每見貢物到行在,必對之垂涕。各省協款,解抵秦中,已有五百余萬。每解款至,內監需索尤苛。諸臣漸趨行在,百物漸集,西安愈興盛矣。暫行按下。
卻說各國聯軍,攻破北京。俄軍由東便門入,日軍由東直、朝陽二門入,英軍由廣渠門入,德法諸軍,陸續俱入,都到使館解圍。法軍攻撲順治門,英軍在大清門排炮兩尊,夾助攻擊。法軍逕攻西華門,日軍也到,遂解北京之圍,於是聯軍逕入宮門。日軍先入,法軍繼之,經過三橋,都高豎起法國旗號。法總兵據守了煤山,俄英兩總兵,就據了旁邊兩座廟。聯軍諸帥,協定分理區域。由朝陽門至宮城,劃一直線,俄法占了東邊,英美占了西邊,日本占在北面,各設了民政廳,管理民事。軍隊巡查街道,搜殺拳民,辦理得十分認真。城內外民居市廛,被拳民焚掉者,已有十之三四。現在又經聯軍大大搶掠了一回,差不多是十室九空。從前袒護義和拳之家,受傷更烈。珍玩器物,都被掠盡。不便匣藏的東西,也被賤值售掉。婦女生怕受辱,爭著自縊而死。鳳冠補服之屍,觸目皆是。有吊得長久,項斷屍墜者。孑遺之民,多於門首插起某國順民旗號,求外人保護而已。
臣工之殉難者,如尚書崇綺,奔至保定,在蓮池書院裏,仰藥而死。皖撫福潤,全家自盡。他的母親,已經年愈九十,哀痛過甚,一慟而絕。祭酒王懿榮,夫婦子婦,合家子投井而死。主事王鐵珊,祭酒熙元,及滿官其餘人,皆及於難。這一役,滿人死者,共有數千。宗室庶吉士壽富,有文學,尚氣節,是侍郎寶廷的兒子,閣學聯元的女婿。聯元被戮,家屬匿在壽富家裏。聯軍入京,壽富與其弟富壽,仰藥未死。其兩妹與婢,都自盡了。壽富賦絕命詩二首,自縊而死。富壽從容理諸屍,然後自縊。其絕命詩道:
兗衰諸王膽氣粗,竟輕一擲喪鴻圖。
請看國破家亡後,到底書生是丈夫。
薰蕕相雜恨東林,黨禍牽連竟陸沉。
今日海枯見白石,兩年重謗不傷心。
只有大學士徐桐,雖也以身殉國,卻是慘遭家庭變故。徐桐瞧見京城失守,皇遽失措。他的兒子承煜問曰:“大人庇護拳匪,夷人到了,必定要不免。怕失大臣的體統,何不殉了國,孩兒也要追隨於地下。”徐桐聽了,立刻投繯而死。承煜棄屍逃走,恰恰碰見了日本軍,鷂鷹抓小雞似的抓了去。啓秀也被日軍擒住,兩人本是同志,住在一處,倒也不覺著寂寞,同拘在順天府衙門裏。
這時光,德皇通電各國,請以德軍司令瓦德西爲聯軍統帥。
俄皇說德使被戕爲大辱,願推德將,各國無不贊成。瓦德西做了統帥,傳令把儀鸞殿,改做聯軍統帥府。整隊入宮,見了穆宗瑜妃,猶致敬禮。殿宇器品,戒勿毀掠。閒雜人等,毋許擅入禁門。每日照例進膳,妃嬪等手興棉衣,叫太監賚送秦中。後人有詩歎道:
甘泉烽燧逼嚴城,禁掖傳籌夜不禁。
承直膳房依例進,寒衣紉就寄西京。
大亂才平,積屍滿道。統帥府傳出軍令:著聯軍將弁,分段清道,以重衛生。聯軍奉到此令,就騙逼華人,負屍出城。
達官貴人,幾幾沒一個不被驅策。稍稍違忤,立刻皮鞭奉敬。
有時掠了東西,載運沒有牲口,也就屈尊華官,代爲騾馬。肅王善耆、御史陳璧等,都被迫著當那擔糞運石的苦差。禮部尚書懷塔布,也是太后的姻屬,被聯軍拿住了,先做搬運屍軍的高貴生活。等到屍身搬乾淨,聯軍見他做事勤奮,材堪驅策,不忍棄諸無用,於是就叫他負纖拉車。執御的洋人,常把鞭子撻他的背。懷塔布回首斜睨而笑,口稱“老爺別打,橫豎這路,是我跑衙門跑熟的,包管不錯。”瞧他樣子,很是揚揚自得呢。
待郎李昭煒宅子裏,有一孩子擲石打傷了一個洋兵,洋兵立把昭煒拿到營裏,狠狠拷打了一頓,驅逐出外。昭煒暈倒在玉河橋下,於式枚在賢良寺,聽到了忙著趕去,才把他救醒。
城外焰光、靈光兩寺,是翠微山八寺中最著名者。此時拳民餘衆,匿在兩寺內。無所得食,迫令近村富人韓某,出金萬兩。哀求請減,非但不許,竟把他斫掉。韓妻擬到衙門控告,有人告訴地道:“不如逕入城到洋人那裏控去。”韓妻到洋人那裏控告了,果然兵隊就到。拳衆還高臥未知呢,聽得槍聲,倉皇出御,悉數被殺。只可憐兩座莊嚴佛寺,一煞那間,竟化成數堆瓦礫。此時寺觀廟宇,凡是設過拳壇的,無不被毀。四庫書藏本,也被洋兵搬來,當作墊子。那二寸厚的《永樂大典》,承拿去墊櫬軍用品呢!
瓦德西因華洋感情不洽,特聘華紳,備爲顧問。一時應聘的人,倒也不少。內中最有才具的,要算著湖南人姓沈名藎宇愚溪的。沈藎上了一個條陳,稱說滿清搜羅人才,全在八股試貼,將相悉從這裏頭拔取的。瓦德西大爲贊成,親臨金台書院,考試諸生。示期懸榜如昔,文題是“以不教民戰”,詩題是“飛旆入秦中。”試日,人數溢額,瓦爲之評判甲乙。考得獎金的,都忻忻有喜色。這沈藎雖有才具,一朝權在手,未免助桀爲虐,借刀殺人,因此巨官大族,愈益提心吊膽。
不意忽地來了一個女界明星,化作群官救主,竟把碧眼紫髯的八國聯軍統帥,玩諸股掌,顛之倒之,無不如意。你道是誰?看官且慢著急,待在下慢慢講來。
此人是個妓女,今名曹夢蘭,昔名傅彩雲,是個豔絕古今名噪東西的美人兒。生得面如瓜子,色若桃花,兩條欲蹙不蹙的蛾眉,一雙是開非開的鳳眼,體態風流,丰姿綽約。原籍本是蘇州,依著姊氏,懸牌滬上。恰好某學士丁憂回來,一見傾心,就以重金置爲簽室,帶到京裏,寵愛得性命兒相似。後來學士持節使英,萬里鯨天,鴛鴦並載,竟把她當做公使夫人。
到了英國,一般的入宮朝覲,英國女皇維多利亞愛她風流倜儻,竟把她視同女友,稱之爲“東方第一美人”。彼時英皇年垂八十,雄長歐洲,尊無與匹,偏許彩雲出入椒庭,與之抗禮。曾與英皇並坐照相,時論無不稱榮。某學士任滿回國,住在北京地方。彩雲卻跟僕人阿福好上了,奸生一女。某學士大發雷霆,立把阿福攆出府完結。從此待到彩雲,也沒有從前要好了。這一年,學士得了一病,竟然夭亡。彩雲原與他仆私通,至是遂爲夫婦。不多幾時,私蓄用盡,所歡也死去,仍致回到上海買笑,改名叫賽金花。蘇人公檄驅逐,遂轉徙到天津來,改名曹夢蘭。據說某學士未第時光,在煙臺地方,替人司筆劄,與妓女愛珠有齧臂盟。時當大比,學士行囊羞澀,本擬不去了。愛珠竭力勸駕,贐他二百金,臨別囑道:“苟得富貴,千萬別忘記我!”學士指日矢天,誓不背負。從此愛珠捐棄故業,位聽好音。學士以一甲一名,大魁天下,負心忘恩,竟不迎妓。繡鞋有入夢之時,破鏡無再圓之日。於是跋涉千里,叩邸求見。
學士遣人贈以五百金,麾之使去。愛珠冤憤英訴,三尺紅羅,了卻殘生性命,魂歸離恨,劫轉平康,就投了個花容月貌的傅彩雲了。樊雲門先生有《彩雲曲》,其詞道:
姑蘇男子多美人,姑蘇女子如瓊英。水上桃花如性格,湖中秋藕比聰明。自從西子湖船住,女貞盡化垂楊樹。可憐宰相尚吳棉,何論紅紅兼素素?山塘女伴訪春申,名宇偷來五色雲。樓上玉人吹玉管,渡頭桃葉倚桃根。約略鴉鬟十三四,未遣金刀破瓜字。歌舞常先菊頭,鈎梳早入妝樓記。北門學士素衣人,暫踏球場訪玉真。直爲麗華輕故劍,況兼蘇小是鄉親。海棠聘後寒梅喜,侍中居外明詩禮。兩見瀧岡墓草青,鴛鴦弦上春風起。畫鷁東乘海上潮,鳳凰城裏並吹簫。安排銀鹿娛遲暮,打疊金貂護早朝。深宮欲得皇華使,才地客齋最清異。夢入天驕帳殿遊,閼氏含笑聽和議。博望仙搓萬里通,霓旌難得彩鸞同。詞賦環球知繡虎,釵鈿橫海照驚鴻。女君維亞喬松壽,夫人城闕花如繡。河上蛟蓋盡外孫,虜中鸚鵝稱天後。使節西持婁奉立,錦車馮嫽亦傾城。冕旒七毳瞻繁露,盤敦雙龍贈寶星。雙成雅得君王意,出入椒庭整環現。妃主青禽時往來,初三下九同遊戲。裝束潛將西俗嬌,語言總愛吳娃媚。侍食偏能饜海鮮,投書亦解翻英宇。鳳紙宣來鏡殿寒,玻璃取影御床寬。誰知坤媼山河貌,只與楊枝一例看。三年海外雙飛俊,還朝未幾相如玻。香息常教韓壽聞,花枝每與秦宮並。春光漏泄柳條輕,郎主空嗔梁玉清。壽許丈夫驅便了,不教琴客別宜城。從此羅帳怨離索,雲藍小袖知語托。紅閨何日放金雞,玉貌一春鎖銅雀。雲雨巫山枉見猜,楚裹無意近陽臺。擁衾總怨金龜婿,連臂猶歌赤鳳來。玉棺晝下新宮啓,轉塵玉部長已矣。春風肯墜緣珠樓,香徑還思苧蘿水。一點奴星互玉台,樵青婉孌漁童美。繐帷猶挂郁金堂,飛去張梁雙燕子。哪知薄命不猶人,御叔子南先後死。蓬巷難栽北裏花,明珠忍換長安米。身是輕雲再出山,瓊枝又落平康裏。綺羅叢裏脫青衣,悲翠巢邊夢朱郏章台依舊柳鬖鬖,琴操禪心未許參。杏子衫痕學宮樣,枇把門榜換冰銜。籲嗟乎,情天從古多綠孽,舊事煙臺哪可說?微時管蒯得恩憐,貴後萱芳都棄擲。怨曲爭傳紫玉釵,春遊未遇黃衫客。君既負人人負君,散灰扃戶知何益?歌曲休歌金縷衣,賣花休賣馬塍枝。彩雲易散玻璃脆,此是香山悟道詩。
彩雲在英京時光,瓦將軍恰充著德使館武隨員,在倫敦公園中,曾經會過幾面。一個慕他英雄氣概,一個羨她放誕風流,四目偷窺,雙心互印,兩人都有了意思。此番瓦將軍統師來華,在他人銅駝荊棘,不勝興亡之感。彩雲則不勝歡喜,巴巴的進京,投刺求見。瓦德西歡喜得什麽相似,接入儀鑾殿,翦燭話舊,寵壓一寨。那些大僚,得著此信,忙都鑽天覓縫的求彩雲說情。彩雲並不托大,從容補救,救出大難的也很不少。偏是好心不得好報,事平之後,彩雲爲了養女的事,犯了官司。這班受恩深重的官僚,竟然坐視不救。樊雲門先生,更有後《彩雲曲》,其辭道:
納宗昔御儀鸞殿,曾以宰官三召見。畫棟珠簾謁御香,民床玉幾開宮扇。明年西幸萬人哀,桂觀蜚廉委劫灰。虜騎亂穿驛道走,漢宮重見柏梁災。白頭宮監逢人說,庚子災年秋七月。六龍一去萬馬來,柏林舊師稱魁傑。紅巾蟻附端郡王,擅殺德使董福祥。憤兵入城恣淫掠,董逃不獲池魚殃。瓦酋入據儀鸞座,鳳城十家九家破。武夫好色勝貪財,桂殿秋清少眠臥。聞道平康有麗人,能操德語工德文。狀元紫誥曾相假,英後珠施並寫真。柏林當日人爭看,依稀記得芙蓉面。隔越蓬山十二年,瓊華島畔邀相見。隔水疑通銀漢槎,催妝還用天山箭。彩雲此際泥秋衾,雲雨巫山何處尋。忽報將軍親折簡,自來花下問青禽。徐娘雖老猶風致,巧換西裝稱人意。百環螺髻滿簪花,全匹鮫絹長拂地。鴉娘催上七香車,豹尾銀槍兩行侍。細馬遙遵輦路來,韈羅果踏金蓮至。曆亂宮帷飛野荒,雞唐御座擁狐狸。將軍攜手瑤陛下,未上迷樓意已迷。罵賤翻嗤毛惜惜,入宮自詡李師師。言和言戰紛紜久,亂殺平人及雞狗。彩雲一點菩提心,操縱夷獠在纖手。怯篋休探赤側錢,操刀莫逼紅顔婦。始信傾城哲婦言,強于辯士儀秦口。後來虐婢如虺蝮,此日能官賽鸚鵝。較量功罪相折除,僥倖他年免繯首。將軍七十虯髯白,四十秋娘盛釵澤。普法戰罷又今年,忱席行師老無力。女閭中有女登徒,笑捋虎須親虎額。不隨盤瓠臥花單,那得馴狐集金闕。誰知九廟神靈怒,夜半瑤台生紫霧。火馬飛馳過鳳樓,金蛇(舌舀)舕燔雞樹。此時錦帳雙鴛鴦,皓軀驚起無襦褲。小家女記入抱時,夜度娘尋鑿壤處。擅破煙樓閃電窗,釜魚籠鳥求生路。一要秦灰楚炬空,依然別館高宮祝朝雲暮雨秋復春,坐見珠盤和議成。一聞紅海班師詒,可有青樓惜別情。從此茫茫隔雲海,將軍也有連波悔。君王神武不可欺,遙識軍中婦人在。有罪無功損國威,金符鐵券趣消太。息毀聯邦虎將才,終爲舊院娥眉累。蛾眉重落教坊司,已是琵琶彈破時。白門淪落歸鄉里,綠革依獄俱獄詞。世人有情多不達,明明禍水褰裳涉。玉堂鵷鷺愆羽儀,碧海鯨魚喪鱗甲。何限人間將相家,牆茨不掃傷門閥。樂府休歌楊柳枝,星家最忌桃花煞。今者株林一老婦,青裙來往春申浦。北門學士最關渠;西幸叢談亦及汝。古人詩貴達事情,事有闕遺須拾補。不然落溷退紅花,白髮摩登何足數。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一回 李伯相北上議和 唐才常南中起事
話說瓦德西統帥,自得了曹夢蘭之後,政令寬大了好些,華官被釋出的,不知凡幾。忽報中國政府,已派慶親王弈劻,肅毅伯李鴻章,並爲全權,劉坤一,張之洞,會同辦理。李鴻章已到大沽口了。原來拳亂劇烈時光,朝廷電召李伯相。到了六月裏,德使克林德被戕,大沽炮臺被洋兵攻陷,又召伯相爲直隸總督。伯相都辭不至。總署電致各國駐使,向各國議和。
法國外部聲言:“匪首未誅,端王等尚在樞府,言和不易。如果罷斥了端王等,剿捕拳匪,當可介各國議和。”德國外部聲稱:“使臣被害,清帝無一言引咎,豈能遽及和議?”英國外部聲言:“駐華公使脫了險,當可復電。”美國外部要求:“洋兵與華兵合救公使,可以開議。”
天津既陷,朝命李伯相爲全權大臣。伯相到了上海,致電美國,情願保護到天津,請聯軍不要入京。美國回電,聲言公使不能通電,無可商之餘地。伯相電請政府,叫護各公使到天津。政府派了桂春、陳夔龍保護公使。各公使因沒有洋兵來護,不肯走。聯軍破了京師,俄皇聲言使臣既然脫險,可以撤兵議和。美國也贊成此說。法奧德三國,卻竭力反對。朝旨促伯相入都議和,伯相因茲事體大,不肯獨立擔當,電請加派王大臣會議。於是派慶親王弈劻,並爲全權,劉坤一、張之洞會同辦理。伯相就由上海起身,乘輪駛向大沽口來。
當下聯軍將帥得著此信,忙開特別議會,商量對付之策。議定把伯相軟禁在兵艦裏頭,等開議時光,再行開釋。電告政府,各國政府都不肯答應。李伯相到了大沽,俄國提督派員來迎。美國提督也來拜謁,聲言奉了政府命令,以公使之禮相待。
伯相到塘沽俄營,談論甚洽。聯軍此時,正在攻打北塘。俄將派兵隊護送伯相到天津,住在海防公所裏。法國開出六款:一、懲辦罪魁,由各國使臣指定;二、禁軍械入;三、賠兵費暨諸損失;四、西兵常駐北京保衛使館;五、毀大沽炮臺;六、京津要處,西兵屯守。
各國盡都贊成。閏八月初六,行在下旨,革去肇禍諸王大臣,各國始允議和。英德協定四款:一、中國商埠皆得通商,他處擇開商埠,二國均得自由前往貿易;二、保全中國疆土,不取尺寸;三、如有援他故取中國土地者,英德兩國別商保全兩國之權利;四、通告全國,請各國贊議。
各國也都贊成,於是議和綱領,方才定當。各國使臣索閱慶親王、李伯相的全權憑證,兩全權電請行在,頒發敕書。一面擬了約稿,送交袖領公使。
閏八月十四日,朝旨添派榮祿爲議和大臣。各公使因榮祿曾遣董福祥攻打使館,拒不與議。李伯相忙叫榮祿不要來京。
慶親王名爲全權,交涉事情,悉由伯相一個兒做主。他老人家片言不發,不過議成之後,照例簽名罷了。各國索辦罪魁,載漪、載勳、載瀾、剛毅、趙舒翹、毓賢等數十人,伯相屢與辯護,瓦德西道:“咱們所列的罪魁,都是第二等,爲全中國的體面,第一等罪魁的名字,還沒有提出呢!現在既然不答應,咱們可要開出第一等的來了。”德瓦西意思,是暗指著皇太后。
伯相無奈,只得電告行在。磋議了數月,定出大綱十二款:一、德國公使克林德被害,派親王充專使謝罪,立碑於遇害地方;二、懲辦罪魁,由各公使指出,被害城鎮,五年內不得考試;三、日本書記被戕,須向日本謝罪;四、各國墳瑩發掘之處,立碑雪恥;五、軍火不得運入;六、賠償各國人民損失;七、駐兵保衛使館,中國人不得居界內;八、毀大沽炮臺;九、京師至滿道,擇要屯西兵;十、人民肇亂罪其長官,不得藉端開脫;十一、改通商條約;十二、改總署及覲見禮節。
這一回的和議,一是釁由我啓,二是城下之盟,各國態度格外的強硬。李伯相與各國磋議,心力交瘁。偏偏行在政府,不諒苦衷,屢次傳電授意駁辯。伯相因樞臣不明敵情,徒亂人意,把傳來電報,隨閱隨毀掉,連幕僚都不及見呢。鄂督張之洞,也叠次傳電幹議。伯相笑道:“不意香濤作官數十年,還這麽的書生見識!”彼時各國持議甚堅,李伯相積勞成病,卒至不起。瀕危之際,猶口授計劃,秩然不紊。各國聽得伯相逝世,都感愴不已,乃悉如伯相原議簽約。
議和大綱十二章:
一、派醇親王載灃,赴德充謝罪使。克林德牌坊,當即鳩工建造;二、懲辦罪魁,端親王載漪、輔國公載瀾,斬監候,加恩貸死,戍新疆,永不釋回。莊親王載勳,尚書趙舒翹,左都御史英年,均賜死。尚書剛毅,大學士李秉衡,身死奪官。巡撫毓賢,尚書啓秀,侍郎徐承煜,均正法。提督董福祥,革職。被害之尚書徐用儀、立山,侍郎許景澄,閣學聯元,太常寺卿袁昶,均復官昭雪;三、派侍郎那桐赴日本謝罪;四、被掘墳塋,撥帑立碑;五、禁軍火入口二年;六、償款四皆五十兆兩,年息四厘,分三十九年,本息清還。賠款由上海辦理,以關稅鹽政作保;七、劃崇文門大街以西,正陽門城垛,歸使館管理,留兵保護;八、大沽炮臺削平;九、諸國駐防之處,爲黃村、廊坊、楊村、天津、軍糧城、塘沽、蘆台、唐山、灤州、昌黎、秦皇島、山海關;十、有違約事,罪其長官;十一、北河改善河道,各國派員興修,歲費四十六萬兩,一半由中國支付,中國派員會修;十二、改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爲外務部,班在六部之前。
十二章之後,又申明此約簽押之後,除留防使館兵隊,約期撤兵。各國使臣,會同全權,曉諭士民,交還北京。
此約既定,罪魁諸臣,無不喪魂落魄,吉少凶多。端王載漪,自以罪孽深重,計當被戮,奉著發配極邊之旨,大喜過望,忙問左右道:“大阿哥有罪沒有?”左右回說:“沒有聽得什麽。”載漪道:“這回不幹他事,他或者可以免禍呢!”於是兼程趕到配所去,深怕西人續請正法。那大阿哥在西安,每日帶了太監,到戲院聽戲。他老子戍邊,他也毫無戚容。後來斥退出宮,跟隨家屬到了配所去。
趙舒翹已經革職留任,因各國恨憾不已,改爲斬監候,囚在西安獄中。西安士民,聯合數百人,爲舒翹請命。樞臣奏聞,太后命釋放回家,賜令自盡。軍機擬就旨意,呈給太后。恰因他事,擱置未發,停府數日。忽有人問:“趙舒翹事情,如何處置?太后怒道:“此事還未辦麽?”日已向晦,使左右速宜旨,限今夕四點鍾復命,派陝撫岑春萱前往監視。舒翹兩個門生,恰好都在旁邊。一個是前任提牢廳某君,就是楊銳、劉光第遇害時光,懇求趙舒翹說情的;一個是大同縣知縣張鶴齡。
二人忙替趙具了衣冠,北面叩頭,領旨謝恩畢,同到趙舒翹家中宣旨。舒翹還望必有後命,不肯服毒。他妻子向他道:“君不要空望恩命了。咱們夫婦,生則同生,死則同死。”說著,送上生金,舒翹含淚咬牙,瞧著生金,向妻子道:“不意我趙舒翹盡命今朝,我與你們從此永訣了!”說畢,挺直了脖子,硬吞下去。停了好一會子,不覺著什麽,處分了一回家事,還是不死。更進鴉片煙,舒翹恨道:“剛子良害我!剛子良害我!”吞了鴉片煙,精神倍長。時已夜半,春煊十分焦灼,再送進鶴頂血去,終無死法。春煊道:“太后立等著復命,可叫我怎樣呢?這明明是難爲我了!”舒翹聽說,大呼取汾酒來,連喝數巨觥,依然無恙。一個番役獻計,不如用開加官法子,春煊點頭稱妙。這開加官法子,好生怕人,用黃蠟塗住耳目口鼻,再用汾酒石灰噴濕了厚紙,一層層封上臉去。當下衆番役一齊動手,如法泡制,不意趙舒翹平日補品服的太多,精神充足,這會子竟難絕氣。春煊見雞聲唱曉,天已將明,忙叫大家辛苦點子,用帛勒死了,好早早的復旨。趙舒翹聽得,喊道:“稍緩須臾,競要死了。”依舊不死。春煊道:“顧不得他了,快快動手罷!”於是縛住了手足,用汗巾勒住頸項,好半日才宛轉就斃。
啓秀、徐承煜,原被日軍拘禁在順天府衙門裏。這日,奉到西安行在正法的旨意。慶王弈劻,知照日本軍官。日軍官置酒謂之餞別,酒至半酣,才傳行在旨意。承煜色變,極聲呼冤,並痛詈洋人不已。啓秀從容如常,徐徐道:“即此已邀聖恩矣!我深悔從前之謬誤,現在也罷了。願貴國助我中華,光復舊物,我死也瞑目的。”次日,刑部派員來提,日軍官道:“徐侍郎頑鈍如故,啓尚書心地明白,可惜他悟的太晚了。這二位都是貴國大官,已經代備了轎子,等候起行呢。”先到刑部衙門劃到,然後衣冠至菜市口。啓秀下輿小立,氣度猶從容,監斬官出席,與之爲禮。徐承煜早已暈去,昏不知人事。西人集視,拍了照方才就戮。
山西巡撫毓賢,自從天津失陷時光,上疏自請勤王,朝旨叫他統軍入京。毓賢其實不願意離去山西,陰叫晉民籲留。朝旨一再催促,不得已就道。臨走,還向拳黨道:“教民罪大,盡你們處治,不要聽地方官阻止。”七月裏,才出山西地界,聯軍早已破了北京,途遇兩宮。李伯相奉命議和,德皇要求懲辦罪魁,伯相奏聞行在。閏八月,降旨毓賢開缺另候簡用,以錫良代爲晉撫。各國因罪魁沒有懲辦,不允議約。駐德使臣呂海寰,駐俄使臣楊儒,駐英使臣羅豐祿,駐美使臣伍廷芳,駐法使臣裕祥,駐日使臣李盛鐸,合電請懲辦罪魁:第一名李秉衡,第二名就是毓賢,並述各國堅決之意。李伯相與劉坤一、張之洞、盛宣懷,也先後電劾。得旨毓賢革職,配極邊,永不釋回。各國意猶不慊。十二月,得旨,毓賢遣發新疆,計已行抵甘肅,著即行正法,派何福堃監視行刑。甘督李廷簫接到此旨,持告毓賢。毓賢道:“死原是我本分,執事可怎麽樣呢?”廷簫聽了,就仰藥而亡。原來李廷簫是由山西藩台升來的,在藩台任上,曾經附和毓賢,縱拳戕教,所以著急呢。廷簫死了,蘭州士民,集衆代毓賢請命。毓賢移書止之,並撰聯自挽,其辭道:
臣罪當誅,臣志無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終沉三字獄。
君恩我負,君憂誰解,願諸公轉旋補救,切須早慰兩宮心。
毓賢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母,留在太原,一妾隨行,逼令自裁。正月初六日,何福堃到什字觀,喊出毓賢,武員舉刀就斫,傷頸未誅。毓賢連呼求速死,僕人憐之,奮臂相助,才結果了性命。只有董福祥因手掌兵權,不敢過分奈何他,只輕輕革了個職。偏是福樣不服氣,移書榮祿,狠狠發了一番牢騷,其辭道:祥負罪無狀,僅獲免官,手書慰問,感愧交並。然私懷無訴,不能不憤極仰天而痛哭也。祥辱隸麾旌,忝總戎任。軍事聽公指揮,固部將之分;亦敬公忠誠謀國,故竭駑力,排衆謗以效馳驅。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舉。七月二十日,電命樣統所部入京師,實衛公也。拳民之變,屢奉鈞諭,囑撫李來中,命攻使館。樣以茲事重大,猶尚遲疑。以公驅策,敢不承全?疊承面諭,圍攻使館,不妨開礙。樣猶以殺使臣爲疑,公謂戮力攘夷,禍福同之。祥一武夫,本無知識,恃公在上,故效犬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執政,而樣被罪,竊大惑焉?夫祥之於公,力不可謂不盡矣。公行非常之事,祥犯義以從之;公撫拳民,樣因而用之;公欲攻使館,樣彌月血戰。今獨歸罪於祥,麾下士卒解散鹹不甘心,多有議公反復者。樣惟知報國,已拼一死,而將士怨憤,恐不足以鎮之,不敢不告。
首禍諸臣,既已辦妥。又下特旨,昭雪殉難諸忠。略謂:本年五月間,拳禍倡亂,勢日鴟張。朝廷以剿撫兩難,造次召見臣工,以期折衷一是。乃兵部尚書徐用儀,戶部尚書立山,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內閣學士聯元,大常寺正卿袁昶,經朕的再垂詢,詞意均涉兩可。而首禍諸臣,遂乘機誣陷,文章參劾,致罹重辟。惟念徐用儀等宣力有年,平日辦理交涉,亦能和衷,就著勞績,應加恩徐用儀、立山、許景澄、聯元、袁昶均著開復原官。欽此。
獎功罰罪,刑賞很是詳明。暫且按下。
卻說帝後蒙塵之際,南中起了一樁非常變故。湖北武備學堂,有一群學生,都是保皇黨。爲首的姓唐名叫才常,湖南瀏陽人氏。暗設自立會,散放富有票,結合江湖會黨,約期起事。海外黨人,擔任籌款事宜。唐才常真也了得,鄂中豪傑,都已召集;軍械一切,都已預備。但等海外款到,立即豎旗起事。
不意海外黨人,偏偏委了一個倜儻非常之人,充作解餉人員。齎款十萬,到了上海,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一陣迷,竟迷的他忘了正經大事。唐才常在湖北,今天盼明天,明天盼後天,望眼欲穿,終似泥牛入海,影悉全無,任你急煞也沒中用。本來定計,是三路同時起兵:一路是安徽的大通,一路是湖北的新堤,一路是湖北省城。三路得手,湖南黨人,也齊起回應。
中國從古到今,揭竿起事,總不過江湖亡命、椎埋之徒,既可就敵因糧,何妨沿江擄掠。現在舉事的,卻是愛國青年,救時豪傑。按著文明國軍法,約束黨人,民間一草一木,不准妄動。所以從前可以白手辦事,現在卻非錢不行。唐才常在湖北時候款子不來,招集的江湖會黨,又都向自己索取糧餉,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這日,正在學堂裏,跟幾個同志,商議出行方法,忽報張制軍親來查學,已到大門了。總辦有渝,叫學生們站隊出迎。唐才常大吃一驚。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 太后憶舊淚橫流 少年澆花交好運
話說唐才常聽說張制軍來此查學,吃了一驚,慌忙跟隨同學,出去迎接。只見那三寸丁谷樹皮似的張制軍,早出了轎一步步進來了。才常隨衆行禮,接到裏頭。張制軍逐一點名,點到才常等十多個人,笑了一笑,隨道:“你們且站著,本部堂還有幾句話要問你們呢。”才常等知道不妙。張制軍點名畢,隨把才常等帶入密室,笑道:“你們都是有志的青年,本部堂很是關愛。你們對著本部堂,不必當作地方大吏看,只當作自己家裏的前輩看,有甚麽話,只管講,不必吞吞吐吐。本部堂聽得你們要起兵勤王,有這件事沒有?”唐才常聽了,只不作聲。張制軍道:“果然有這事,倒也是忠義的勾當,實說了並不難爲你們。要不說呢,證據確鑿,怕也由不得你們。”才常道:“學生等安分讀書,不知道勤王不勤王,制軍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張制軍道:“昨日拿到會匪,問出口供,搜出富有票,知道你們在這裏設立自立軍呢。你們要不認,本部堂會提來質對的。到那時王法森嚴,要抵賴也不能了。本部堂爲愛才起見,才好好地問你,你們總要知道好歹才是!”唐才常知道再不能隱了,索性侃侃而談。稱說朝臣之闒茸,政治之腐敗,國亡之無日,吾黨爲救亡起見,思舉義旗,掃除妖孽,洋洋灑灑,說上數千言。張制軍也很動容,很願超豁他。才常義不獨生,甘願與被拿的黨人同死。張制軍道:“既是你執迷不悟,本部堂也沒法,這叫做愛莫能助。”於是唐才常與先獲的會黨,一共二十餘人,都辦了死罪。大通、新堤兩路人馬,也先後敗死。湖南党人,也被巡撫俞廉三捕斬了個乾淨。這件事發生之時,正兩宮駕幸太原之日,業經表明,又要回說慈宮聖母了。
卻說皇太后駐蹕陝西撫署,很是悶悶。因房屋過於陳舊,潮濕異常。想到頤和園地址高爽,花木韶秀,不勝愴側。一日,跟宮眷們翦燭話舊,說到傷心處,不禁涕淚橫流。太后道:“我自年小時節,到這會子,受的苦不知多多少少。髫齡時候,命就極苦,因爲老子娘不很疼我,所度日子,沒甚樂趣。姊姊要什麽,老子娘總聽她;我要什麽,沒有不遭呵叱的。等到選入了宮,示合長大得俏麗了,惹起衆人的嫉妒。虧得生性還不算蠢笨,仗著聰明伶俐,弄到結果,究竟被我排去衆難,獲得勝利。我才進宮時光,先皇帝倒很歡喜我,十分的疼我,憐惜我,其餘諸人,都不很顧盼。虧得我生了一個兒子,先皇帝的寵眷,總算沒有滅過。怎奈從此以後,遞交進了蹇運。先皇帝末年,忽然遘著重疾。洋兵恰又在那個時候,把圓明園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咱們避到熱河去。這一番的苦,諒人家都已知道。你們想吧,我這麽的年輕,先皇帝就背著我去了,兒子接著也跟了去。東太盾的侄兒,人很壞,覬覦著帝位。他又不是皇族,論起理來,很是不當。想起那時節所身受,再沒有難過似我的了。當先皇帝彌留時光,一切舉動,他已經不很明白了。我攜著他兒子的手,到他跟前,問他萬歲爺病到這個樣子,萬一千秋萬歲之後,誰該繼承帝位?他竟不能夠回答。其實爲了變出意外,先皇帝與我,都不知所措。接著我又問他道:‘這孩子原是萬歲爺的兒子呢。’他聽了這一句話,才張開雙目,放出垂異的目光,注視著我道:‘繼襲正統,自然是他。’我聽了這句話,心中如釋重負。語後未久,就升遐了。這幾句話,是先皇帝最終的官語,雖然隔上這麽許多年數,駕崩的情狀,一想起還宛然在目呢,差不多就是昨日的事情。自從兒子做了皇帝,我想總可以過幾年豫逸日子,不意他年才二十,又棄掉我去了。自此以後,身世全非,生平所巴望的榮華,因他死了,盡歸湮滅。並且東太后與我,性情很不相能,時時齟齬,日日興起困難。相處雖久,卒難言好,虧得兒子歿後五年,她也相繼凋謝。光緒皇帝才只得三歲,就繼承進來做我的兒子。這孩子生的太弱,多病多痛,瘦到個不成樣子,雖然三歲了,還不能夠步行呢。他的老子娘撫育他,輒不敢與他飲食。他的老子是醇親王,你們早已知道,他的媽就是我的妹子,所以我撫養他一如己出。直到這會子,我爲了他費盡了心,吃盡了苦,他還不曾健全。此外的險阻,都說不盡,你們也總知道,現在說也沒中用。凡是我巴望的事,沒有一樁不失望。”說到這裏,不禁失聲大哭起來。衆宮眷見了,也無不心傷淚落。太后又道:“人家瞧我,好似做了皇太后,沒一樁事情不愉快的。像方才講給你們聽的那些事,他們都不肯信的,並且我所受的苦,還不止此,只要一樁事辦差了,我就爲衆矢之的。曾有御史上章劾我,虧得我曠達,不爲物囿,不然,早被他們氣死多時了!”
太后雖然悲憤,隨扈諸臣,卻依然歌舞升平,賡揚盛德,哪里有一點蒙難艱辛的樣子?此時行在所下罪己的詔,求直言的詔,求人才的詔,變法的詔,嚴禁仇教排外的詔,重開經濟特科的詔,各種除舊布新詔敕,雪片也似價降下。
正在除舊布新,忽又接到一個驚報:歸綏道鄭文欽,戕害掉洋員周尼思。太后怒道:“咱們這裏沒有辦妥,他倒又鬧出亂子來,不是要了我的命麽?!洋人何等利害,偏又去惹他!要尋洋人的事,還是尋我的事好的多呢。”隨傳進軍機大臣榮祿、王文韶,問他歸綏的事情,該如何處置。榮祿道:“鄭文欽太不解事!照奴才意見,懇求皇太后重重懲辦他一下子,省得洋人張口,最好辦他個革職永不敘用。”太后道:“太輕,太輕。”王文韶道:“充發極邊,永不釋回,如何?”太后道:“這種混帳東西,沒天良的逆種,辦他個就地正法,已經是朝廷恩典了。”隨命擬旨,鄭文欽革職,就地正法;綏遠將軍永德,革職留任。又降諭旨懲處各省不能實力保護教士教民之地方官。太后回到行宮,肚子裏沒好氣。太監宮婢,知道太后脾氣,都不敢招惹。伺候了一回,都悄悄地走開了。太后獨個兒坐了一會子,忽然想起什麽,一個人也不在眼前。擡頭望窗外,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子,執著澆花筒,在那裏澆花,相離三五丈,望去不甚清晰。太后最喜歡青年子弟,凡滿員子弟,在宮當差的,太后見了,很是仁慈,常與他們閒談,殷勤詢問,差不多慈母對著愛子一般。現在因倉卒出狩,滿員子弟,不及隨扈,行宮裏都派著漢人子弟,仍按照宮中舊例,清晨入宮,傍晚出宮,不准私自過宿。當下太后瞧見了那澆花的少年,隨敲著玻璃窗,喊問澆花的是誰。那少年擡頭見是太后,慌忙丟下澆水筒,雙膝跪下,高聲唱名道:“小臣西安電報局學生蔣敬亭。”太監聽得,忙趨人伺候。太后道:“澆花的那小子,倒很伶俐,好好的傳他進來。”太監領旨出去,霎時間早把蔣敬亭引了進宮。倒也虧他,見了太后,摘去頂帽,碰了四個響頭。碰畢頭,戴上頂帽,低頭跪著,聽候詢問。太后道:“你姓什麽?叫什麽?今年十幾歲了?”蔣敬亭道:“小臣姓蔣名敬亭,今年一十八歲。”太后道:“你哪里人氏?”蔣敬亭道:“小臣籍隸江蘇。”太后道:“在這裏做什麽呢?”蔣敬亭道:“小臣在西安電報局充作學生。因奉了撫台的命,在這裏當差。”
太后道:“你洋字識不識?”蔣敬亭道:“略識幾個,只恨不很精通。”太后道:“你識得洋字最好,可常在我這裏當差。”蔣敬亭道:“那是太后恩典,小臣感激不盡!”太后道:“我問你,你家裏共有幾多人?”蔣敬亭道:“小臣上有老母,下有弱妹,連小臣共只三人。”太后道:“沒有兄弟麽?”蔣敬亭道:“門衰祚薄,小臣父母,只生得小臣兄妹二人。”太後見他舉止從容,語言清朗,不禁大喜,隨命太監賜了他一杯茶。又親自動手,尋出了許多珍寶首飾,分爲兩包,向蔣敬亭道:“我很歡喜你,你可以天天到我這裏來當差,也不必尊我皇太后,只叫我一聲老祖宗就是了。我這裏自己人都叫我老祖宗的,就是萬歲爺,我也只許他叫我老祖宗呢。這兩包首飾,你拿回家去。這一包,賞給你媽的;那一包賞給你妹子的。忘了問你,你妹子多大歲數了?”蔣敬亭回奏:“小臣妹子,一十三歲了。”太后道:“可惜太小,不然,我倒也要見見她呢。”蔣敬亭謝恩而出,只覺著地軟如綿,身輕似燕,腳下異常松快,跑出行宮,直向總辦公館跑來。
此時兩宮駐蹕,百事草創,電報局總辦,正住在蘆柵裏。
蔣敬亭跑到,不暇叫門,一腳踢進門去。總辦正同幾個朋友,在裏頭叉麻雀,見他驀然奔入,都吃一驚。總辦道:“這小子敢是瘋了,爲什麽輕狂到這個樣子!”蔣敬亭要說話,歡喜極了,一句也說不出,張著嘴,只是笑。總辦道:“哎喲,果真瘋了。快叫人帶他出去。”蔣敬亭指著兩個包道:“什麽瘋,請你瞧瞧!請你瞧瞧!”總辦解開一瞧,見都是珍寶首飾,忙問這是哪里來的?蔣敬亭道:“告訴不得你。”隨指手劃腳,演述了一遍。總辦笑向衆友道:“這小子交著好運了,怪不得快活得這個樣子。”從此蔣敬亭天天入宮當差,太后非常之寵愛。後來兩宮回鑾,鑾駕到了開封,太后忽地想起蔣敬亭來,傳出旨意,叫快找蔣敬亭。剛剛蔣敬亭不在這裏,地方大吏趕忙打電報到西安,找這一個人。西安大吏派了百十來個人,四出找尋,好容易找到了,捧鳳凰蛋似的捧到開封,才沒了事。
這是後話。
當下太后日以眼淚洗面,聽說聯軍占了北京,分兵近畿各屬,剿捕拳民。南至正定,北至張家口,東至山海關,都在聯軍權力範圍以內。又與錫良、升允等軍,時起衝突。劉光才駐紮在井陘,聯軍擬由獲鹿進攻。太后聞知,忙叫劉光才一軍,退紮山西境內。又命銷毀各部署案卷,裁汰書吏。叫各省清厘例行文籍,仿照部章,刪繁就簡;各衙門書吏差役,分別裁汰裁革,不准假以事權。又命整頓翰林院,課編檢以上各官以政治之學。特授醇親王載灃爲頭等專使大臣,赴德國謝罪。大學士那桐爲專使大臣,赴日本謝罪。叫出使各國的大臣,訪察遊學生,咨送回華,聽候考試錄用。自明年爲始,鄉會試等,均試策論,不准用八股文程式,停止武生童考試及武科鄉會試。
飭各省籌建武備學堂,將各省原有各營嚴行裁汰,並精選若干營,分爲常備續備巡警等軍。各省所有書院,省城改爲大學堂;各府及直隸州,改爲中學堂;州縣改爲小學堂,並多設蒙養學堂;改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爲外務部,派奕劻爲總理,王文韶爲會辦大臣,瞿鴻璣爲尚書,徐壽朋、聯芳爲左右侍郎。每改一令,舉一政,蔣敬亭倒總先期知道。雖說口齒謹慎,究竟年輕性燥,朋儕談話,時時泄漏出一二語來。
這日,電報局總辦同了本府,正在私談國政,恰恰蔣敬亭走來。本府道:“只要問他是了,他在宮裏頭出入,比我們總明白點子。”總辦道:“敬亭,現在朝廷銳行新政,都是康有爲的法子,看來康、梁兩人都要遇著恩赦了。”敬亭道:“康梁遇赦,怕不見得呢。皇太后性情,最恨是提起她過失。戊戌政變這件事,明知是自己辦差,卻再也不肯認過。現在無端的恩赦康梁,不是沒人找她的過失,倒自己先提出來麽?”總辦道:“照你說來,康、梁永沒有恩赦的日子了?”敬亭道:“那也不敢說,只是這會子也提不及此。”本府道:“山東撫台袁公,怎麽遷擢得這麽快?”敬亭道:“那都是李文忠公保薦之力。文忠臨歿,日授於式枚草遺疏,聲稱環顧宇內人才,無出袁某右者,並力請回鑾,保外人無他,所以就擢袁公爲直隸總督。”三個人閒談了一會子,也就散了。
此時內外臣工,紛請回鑾。四月二十一日,諭言和局已定,經諭令內務府大臣掃除宮禁,本欲即日回鑾,惟溽暑難於跋涉,俟秋涼再行回鑾,定於七月十九日,由河南直隸一帶回京。不意一到七月初一,陝撫升允,奏稱關中炎熱,大雨泥深。豫撫松壽,又奏河驟發,蹕騎沖毀,請展期回鑾。於是又改了八月二十四日啓蹕,蠲所過地方本年錢糧。到了這日,兩宮啓蹕,千乘萬騎,同時啓行,地方官備辦供張,謹敬迎送,不似出狩時光的狼狽了。那班太監仗著太后聲勢,呼叱守令,勒索費用,一路威嚴,誰敢違拗!駕入河南界,不知到了哪一縣,偏偏這地方,是個苦缺。這知縣爲人,又很忠厚。前站太監趕到,勒索千金,知縣哀聲央告,太監不聽,喝令小太監動手,凡廚房中所備的御膳,只管丟出去喂狗。看他喊苦不嘁苦,有錢沒有錢?小太監都是年輕好事的,巴不得一聲,搶進廚房,七手八腳,一頓亂翻亂擲。吃的吃了,摔的摔了,一霎時早已哄了個精光,呼嘯一聲,都去了。知縣瞧了,又是心疼又是急,忙叫僕人收拾沒摔盡的菜並那傢夥。正在忙亂,跟班飛報兩宮駕到,知縣趕忙出迎。只見駕前太監飛馬傳旨:快備飯,老佛爺餓的慌。知縣大驚失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 高道士踵門謁管學 裕小姐奉詔覲慈宮
話說知縣見突然駕到,傳旨備飯,慌得沒做道理處。此時鑾駕已到,就在縣署駐了蹕,一疊連聲傳擺飯。瘠地貧區,這幾席御膳,五六日前,派了幹役,到鄰縣去採辦成功的,好容易整治了,被太監一陣亂掀騰,鏟了個精光。這會子,急就章,哪里做的出好菜蔬?太后本已餓了,原想一到就有得吃的,不意候了許久,才送入兩桌菜來。雖不是粗魚大肉,精致的菜卻一味都沒有,簡直不能夠下箸。皺了皺眉,叫太監傳旨,問知縣,有可口的菜,取三四樣來,我也不用這許多。太監領旨出來,叫到知縣,狠狠罵了一頓,隨道:“老佛爺惱的了不得,這種菜蔬,怎麽送進來?別說人吃,咱們宮裏頭連喂狗的,還好的多呢。”知縣唬得作揖央告,甚至磕頭哀求。太監道:“我不知道,你有本領自己向老佛爺說去。我奉了旨出來,沒有菜蔬,如何回老佛爺?”知縣道:“委實地方貧瘠,沒處採辦。懇求婉轉上奏,求太后原諒,將就點子,小臣感激不盡!”太監聽說,頓時板了臉道:“好好,多大的知縣,敢叫老佛爺將就?我就這麽復奏,你聽候旨意罷!”說著,大踏步入內,便添了一篇話,告訴太后道:“這知縣好大的架子!奴婢傳老佛爺旨意,說老佛爺有了年紀的人,這些粗魚大肉,很是嚼不爛,煩你換幾樣精致菜蔬去。”他倒火刺刺的道:‘勸她省事點子罷,別盡挑這樣那樣了。問她逃難時光,爲什麽不帶著精致菜蔬走路,要吃那綠豆粥兒?現在有了肥魚大肉,偏又嫌膩了。’還有好些不中聽的話,奴婢不敢奏聞。”太后氣得臉色都變青了,喝道:“有這麽的事?快叉出去斫了。把這沒王法混帳羔子的家屬,全都拿下,聽候旨意。”太監應了一聲“是”,忙要出去傳旨,德宗攔住道:“且慢。”隨奏太后道:“老祖宗明鑒,諒一個小小知縣,哪里敢這麽放肆?再者咱們爲了飲食之微,就斬知縣,傳到外國去,也要叫洋人笑話呢!”央懇了好一會,太后的氣,漸漸平過來,才把這知縣革職完結。
次日啓蹕,駕幸開封。這年太后萬壽典禮,就在開封舉行。
在開封住上二十多天。十一月初四日,自開封啓鑾,行抵順德府,直隸總督袁公迎駕。十六日啓行,袁公扈蹕,恭親王溥偉等,自京赴正定府接駕。二十四日,兩宮乘火車回京。西人數百,都高登城牆,瞻仰儀衛。文武官僚,軍隊人等,皆肅跪道旁。英奧兩國馬隊,都肅隊出迎。各國公使暨夫人,都出來觀看。太后遙與爲禮,西人都脫帽答禮,太后復行一揖,才乘輿回宮。貝闕依然,珠宮無恙,只不過儀鸞殿因被聯軍統帥僭居,失了火,燒成一堆瓦礫。太后見了,不免感歎一番。進了宮,忙入密室,瞧視所藏珍寶。這是西狩臨行時節密藏的,虧得沒有失掉,大喜過望。忽太監進報,退居在別宮的先朝嬪御,聽得老佛爺回宮,都來叩賀。太后道:“難爲她們大遠的誠心,說我知道,不必進來了。每人賞給十兩銀子,回宮去罷。”一時歡聲雷動,老嬪御都領了賞去了。原來這班老嬪御,每月分例至薄,不足自給,往往作針黹,令太監鬻于市肆以自給,所以《清宮詞》有道:
分例無多月賜緡,何如乞巧問針神。
宮奴攜向前門賣,刺繡盤龍一色新。
太后回京後第一新政,是賞奕劻親王雙俸,榮祿、王文韶、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等,有賞雙眼花翎的,有賞官銜的,爲他們議和及共保東南疆土的功勞。總理衙門已經改建了外務部,又因外交事情繁不過,特地添設左右丞左右參議等缺。又飭定學堂選舉鼓勵章程,凡由學堂畢業考取合格者,給予貢生舉人進土等名稱。這幾樁事情在路上早巳算定,所以一進宮就傳出旨意去。此時留京太監總管崔某率領各執事太監,前來叩見。太后見了崔總管,忽地心有所感,隨道:“上年出狩時光,我說珍妃遭亂,不如死了乾淨。原不過是一句話,何嘗真要她死?崔某遂把她推入井中。現在我瞧見了崔某,心裏還怦怦動呢。”崔總管叩頭求恩,太后道:“我惦著你那樁事,很是寒心,如何還敢叫你伺候?”崔某知道不能挽回,只得退出宮去聽候旨意。太后下旨追贈珍妃貴妃位號,並以“隨扈不及,殉難宮中”宣告天下,一面命把崔總管攆出宮門。太后自西狩回宮,日與軍機大臣商議要政。舉行的新政,如派王文韶充督辦路礦大臣;瞿鴻璣充會辦大臣,張翼幫同辦理。關內外鐵路,改派袁世凱接收督辦,派張百熙爲管學大臣;特准滿漢通姻;命各出使大臣查取各國通行律例,責成袁世凱、劉坤一、張之洞,慎選熟悉中西律例者,保送來京,聽候簡派;兩館編纂;將詹事府歸併翰林院並裁撤河東河道總督缺等,不一而足。
如今且說管學大臣張百熙,時兩宮西狩長安,召見行在,慷慨陳時事,即力請興學。這會子受了管學大臣的恩命,就與門人沈兆祉商議興學事宜。沈兆祉道:“老師的意思要怎麽樣?中國的學務還是咸同季年開始的,彼時曾文正李文忠知道西法必當慕效,奏設了製造局,隨設立船政水師學堂。當時的士論,謂西國之長,在兵強器利,故設學僅止於此。就是光緒初年設立的同文館,也不過培植些翻譯人才。從同文館出身的,就是翻譯,也從不曾有過上等人才。中日戰後,士大夫漸漸奮發言自強,康有爲上書請變法,遂及興學。梁啓超爲侍郎李端棻草奏,請立大學堂于京師,御史王鵬運也上疏,請立大學堂,奉旨允行。其時恭親王與剛中堂不喜新政,緩著沒有辦。戊戌年,朝廷舉行新政,促擬大學堂章程。樞臣不知所措,遣人叫梁啓超屬草。擬了八十多條章程,大致取法日本。那時管學大臣是孫中堂,就以景山下馬神廟四公主府爲大學堂,請張元濟做總辦,元濟不肯,改延黃紹箕。紹箕又放了試差,於是請念誠格做總辦,朱祖謀、李家駒做提調,劉可毅、駱成驤等爲教員,美國教土丁題良爲總教習,實權都在丁韙良手裏。教學課程,管學大臣不能過問。此刻老師被了恩命,總要大大整頓一番才是。老師究竟持何宗旨?”張百熙道:“丁韙良原是個教士,辦學究竟不是傳教。我想第一辦法,先辭掉丁教十。”沈兆祉異常欽佩,師徒兩個斟酌了一會子,定出個辦法來,把華俄道勝銀行積存的東清鐵路息銀作爲大學經費,奏請撥充;借虎坊橋官書局爲籌備所,且待校址修好,再行開辦。
當下張百熙就把丁韙良辭退,不意美國公使不肯答應,交涉了許久,卒被索了一大注款子去。張百熙因桐城吳汝綸是當世人望,遂以直隸州奏請加五品卿銜,充大學堂總教習,汝綸堅辭不起。百熙具衣冠詣汝綸,伏拜地下道:“吾爲全國求人師,當爲全國生徒拜請也。先生不出,如中國何?”汝綸感他誠摯,勉起應詔。於是奏派於式枚爲總辦,李家駒、趙從番爲副,汪詒書、蔣式理瑆、三多、榮勳、紹英等,分任提調,張鶴齡爲副總教習。又設編譯書局,以李希聖爲編局總篡,王式通、孫寶瑄、羅惇曧、韓朴存、桂填等爲副。嚴復爲譯局總辦,林紓、嚴璩、曾宗鞏、魏易等爲副。
這時光,張百熙大權在握,揮霍指示,無不如意。雖然費盡精神,卻籌畫得十分整齊,一般守舊人物,見了他這麽行爲,未免妒羨交加,遂致蜚語紛起。榮祿、鹿傳霖、瞿鴻璣,都竭力地阻止。百熙方在豐台地方,購地一千三百畝,備建七科大學。經這阻力,不得不因陋就簡,葺了馬神廟大學,僅立師範、仕學兩館。又因總教習吳汝綸爲學務體大,先到日本去考察。
偏偏榮祿不放心,派了榮勳、紹英與他作伴;偏偏榮勳與汝綸,又齟齬起來。到了日本,留日學生,偏又傾仰汝綸。駐日公使蔡鈞,未免懷妒意了。偏偏吳敬恒、孫揆均等爲送學生入成城學校事,與蔡鈞大起衝突,相率罷學。汝綸偏偏喜事,竭力地調停。蔡鈞就把過失,盡諉在汝綸身上。榮祿大惱,慶親王當衆宣言,說吳汝綸該明正典刑。虧得肅親王耆善力持反對,才得沒事。然而張百熙卻很沒有面子,異常鬱鬱。
這日,沈兆祉來謁,談及人才,不勝撫膺歎息。兆祉道:“好叫老師得知,昨天有一友人來拜,談及中俄交涉,痛心疾首,喟然而歎道:‘吾聞出於幽谷,遷于喬木,未聞下喬木而入幽谷。現在咱們的外交,適成了個下喬入幽景象,如何還會勝利?’門生問他緣故,友人道:‘不記得道、咸年間,京師設有撫夷局,泰西各國,咱們概把他當夷人看待,居高臨下,這不是遷于喬木麽?等到圓明園被焚,撫夷局消滅了,設了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雖然不敢夷視各國,猶有居中馭外的雄心。
拳匪亂後,總理衙門變了外務部,於是,從前居高臨下居中馭外的餘威,掃地盡了,不是下喬木麽?現在索性喧賓奪主,真是入幽谷了,可歎不可歎?’門生告訴他,從前的撫夷局、總理衙門,乃是自大之過。現在的外務部,主賓數體,才是正當辦法,他還不信呢。老師,這一個友人,還在軍機處當差,卻這麽的見識。人才如此,國事怎麽會有起色?”
百熙正欲答話,忽門房遞進一個名帖,報說白雲觀高道士來拜。百熙皺眉道:“這高道士竟然找到我這裏來了,誰有暇跟他麻煩?”隨向門房道:“回過他我不在家,以後他來,不必報我知道,回掉了就是。”沈兆祉道:“這高道士是誰?”
張百熙道:“這高道士就是白雲觀的老道,也算神仙中人,也算政治中人。白雲觀供的是長春真人,正月十九日,真人誕辰,都中達官貴人,命婦閨嬡,都趕去拈香。禮拜真人的,必然參拜高道士。講究應酬的人,遂以是日爲高道士生辰。拜時或答或不答,答拜的交情總不過如此。或是名位不甚顯著的,如果直受他拜,不答一禮,頂禮的人,倒引爲榮耀。”沈兆祉道:“一個老道,如何有這麽的勢力?”張百熙道:“聽說他與太監李蓮英,拜過把子的。前天有一個人,在白雲觀裏頭跟高道士談天,恰巧有一個道士的熟人,來探消息,道士向他道:‘昨有某君囑託我,叫我替他設法,謀一個海關道。我向他說,且慢,現在上頭方征捐於官,海關缺太肥,監司秩太貴,囑望過奢,恐怕所得不足以應上求,很犯不著呢。’那人道:‘敝友客君,以知縣分發山東,聽得師爺跟中丞有舊,意欲懇求一封八行書栽培可以麽?’道士欣然道:‘這事很便當,中丞新有書來,懶未及復。復的時候,附上幾句就是了。’又有人在南城酒肆,遇見道士,談次,道士語一人道:‘某侍郎的女公子,明兒出閣,我幾乎忘記了。恰巧前兒侍郎夫人來談及,匆匆不及備奩物,只好把篋中所藏李總管給的緞子二端,是大內品物,李總管也是上頭賜給他的,還有兩件珍物,也是御賜給李總管,李總管轉送我的送給她了。’你想罷,一個老道,爲了交通內監,士大夫就這麽夤緣奔競,走他的門路,可恥不可恥?”沈兆祉道:“門生想起來了,楊梅竹斜街萬福居酒肆,善治雞丁一品。烹割之術,聽得說是一個什麽高道士所秘授,出名叫做高雞丁,想來就是這個老道了。怪不得華俄道勝銀行的理事璞科第,常跟這老道在萬福居喝酒,想來是利用他了。”正在談話,忽僕人入報:“卸任駐法欽使裕庚的兩位小姐,奉旨入宮朝見太后了。”百熙笑道:“裕庚的兩位小姐,久旅外邦,必然周知世界大勢。此番入宮,或者于新政,不毋稍補。”
原來,裕庚,字朗西,滿州鑲白旗人。由軍功得封公爵。出使日本,又使法國。生有子女五人,三小姐閨名叫德菱,五小姐閨名叫龍菱,都生得玲瓏透徹,俊秀非凡。在法國任上,一行公事,幾位公子小姐,很幫著忙呢。當下裕欽差由法京巴黎乘坐安南船回國,先在上海耽擱了幾天,換船到天津,改乘火車抵京,訂好公館,裕欽差因途中勞瘁,請了四個月的假。
這日,慶親王振貝子爺兒兩個來拜,口傳太后旨意,明兒六點鍾召見裕太太並兩位小姐,著在頤和園陛見。領了意旨,裕太太就向慶親王道:“在外國住久了,穿慣了西裝,沒有配身的旗服,可怎麽樣呢?”慶王道:“這一節已經奏明,太后也很願太太小姐西服巍見,不必拘定旗裝,因爲要瞧瞧咱們旗人著西裝,到底怎麽樣。”
慶王父子去後,裕太太娘兒三個,滿志躊躇,斟酌著穿什麽衣服,戴什麽帽子。裕太太道:“你們姊妹同樣打扮慣了的,此番覲見,總也要穿同色的衣服。”龍菱道:“咱們就穿了那淺藍鵝絨外褂罷。這顔色我倒很相稱,姊姊總也相稱的。姊姊,你看如何?”德菱道:“咱們先別亂定主見,開了箱子挑,什麽顔色相稱,就穿什麽。”裕太太道:“還是三丫頭的主見是。”於是娘兒三個,開箱子挑選,偏偏德菱挑中了一件紅色鵝絨外褂,龍菱不願意穿,裕太太也說紅衣服不很好看。德菱笑道:“妹妹年輕,不知道也還罷了,怎麽媽也這麽說起來?我又不是圖自己好看。因念太后有年紀的人,必是喜歡吉利顔色,穿著紅色衣服,無非討她歡喜是了。”裕太太聽了,很爲稱讚,說德菱想的周到。於是選定兩位小姐是紅鵝絨外褂,紅帽子,翠羽爲飾,紅鞋紅襪,看去宛似兩尊紅觀音。裕太太是海青色長衣,緣以紫色鵝絨,黑絨帽子,白羽爲飾。挑定了衣服,裕太太道:“咱們早點子歇息罷。從這裏到頤和園,路有三十六里,坐轎子去,要三個鐘頭才到,早晨六點鍾召見,半夜三點鍾就要動身了。”當下天沒有黑,就歇息了。不意睡得早了,姊妹兩人,再也睡不去。想到太后的尊嚴,不免心存驚惶;想到宮廷景象,見所未見,得以一擴眼界,不覺又歡喜起來。
半夜兩點鍾,合家子忙著起身,洗臉梳妝。吃過點心,家人稟稱轎子早已預備了。於是娘兒三個上了轎,四人擡著,左右兩人,各扶著轎杠。因爲路遠,用了兩班轎夫。三肩轎子,共有二十四名轎夫,每肩轎子前,有頂馬一騎,領班一名,轎後跟馬兩匹,再有騾車三輛,專供轎夫休息的。一行四十五人,九匹馬,三輛車,取徑出城,直向頤和園進發。
霎時,行抵城門,只見城門洞開,城門官稟稱:“奉王爺諭,開著門,專伺候太太小姐出城。”出了城,天還沒有亮。
德菱在轎子裏,思潮起伏,心想:太后不知是何等樣人?對於咱們,待情不知怎麽樣?聽得人說,像我們的地位,可以有留居宮中之望。果然能夠如此,或者盡我們的力,可以勸太后改革政治,裨益中國倒很不淺呢。想到這裏,愉快異常。忽睹一縷紅光,遠見天際,知道今日天氣,必然大佳。天既漸明,百物可辨,漸見紅色宮牆,冰隱目前,隨山上下,牆嶺屋頂,都覆著青黃瓦,映著陽光,絢爛宛如畫圖。正在賞覽,已抵一村,家人稟稱:“這裏是海澱,離宮門只有四里了,太太小姐,可要歇歇更衣?”裕太太便命歇歇再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四回 親香頰慈宮寵慧女 頒珍饌聖後念勳臣
話說海澱的莊農人家,那些村童莊婦,見了裕太太、德菱、龍菱的人品衣服,幾疑天人下降。村童相告語道:“此等貴婦,是要進宮去做皇后的。”裕太太等聽了,付之一笑,也不同他計較。坐了一會子,喝了一口茶,吃了點子點心,上轎重行。
霎時,經過一座牌坊,刻鏤很是精美。過了牌樓,已望見宮門。
相離不過百步遠近,但見三座宮門,都幽在宮牆裏頭。正門很大,左右二角門略校正門緊閉,知非太后進出,不輕易開的。
離宮門五十步,有兩所房屋,滿駐著禁衛軍。宮門處站著十來個翎頂輝煌的官員,言語喧嘩,不知在議論著什麽。
轎子抵左角門歇下,即見有人入門呼道:“到了,到了。”裕太太等下了轎,就有兩個四等太監出來迎接,後面跟著十個小太監,手持廿尺高十尺長的黃絲簾,圍轎作幕,此乃太后特恩,被賜者非常榮幸。兩太監很是恭敬,肅迎裕太太等入門。
門內是一座廣院,平鋪白石,約有三百尺見方,院中花壇極多,植著古松。松樹上懸挂著許多鳥籠,內養各色雀鳥。後面是紅牆,三座門也與外面的差不多。兩邊廊房十二間,就是朝房。
廣院中官員很多,都穿著公服,正在忙什麽。見了裕太太等,立即肅靜無嘩。兩太監引裕太太等進一間廿尺見方的屋子裏,屋中擺著紅木枱椅,椅上都鋪著紅墊,窗上都挂著絲簾。不到五分鐘,就有一個衣服華麗的太監,進來道:“太后有諭,召裕太太及兩位小姐,在東宮陛見。”兩太監即跪下代應道:“是。”娘兒三個跟著太監從左門進去,到一廣院。院北是仁壽殿,兩邊房屋,也都軒昂壯麗。太監導人東側一室中,陳例著紫檀桌椅,雕刻得很是工細,上鋪藍緞墊褥,四壁都懸著藍絨壁衣,挂著自鳴鍾十四架,式樣各各不同。旋有兩個宮婢出來道:“老佛爺正梳妝呢,請太太小姐稍候片時是了。”此後太監來者,絡繹不絕,送牛奶,送各種雜物,約有二十多件,都是太后賞賜的。接著又賜三個嵌珠金戒指。
一時,太監總管李蓮英至,穿著二品公服,紅頂孔雀翎,雖然滿面皺紋,老醜不堪,舉止倒很翩翩。笑向裕太太道:“老佛爺就要召見了。”又取出三個玉戒指道:“老佛爺賜裕太太及兩位小姐的。”娘兒三個拜領了。李總管才去,就有兩位宮眷走來,都是慶王的女兒。這兩位郡主,一見裕太太等,就問太監道:“她們會講中國話不會?”太監道:“她們原是中國人,會講數國方言,中國話本來知道的。”兩位郡主,不勝駭詫,相語道:“很奇怪的事,怎麽她們也會講中國話?”隨道:“太后候你們進見呢。”裕太太等隨著,經過三個院落,到一大殿,刻鏤得精美無倫。四面廊裏,都懸著明角燈,燈上罩著紅絲,垂著紅纓,紅纓之下,都系有寶玉。左右配殿,刻鏤也很工致,挂的燈也差不多。才走到殿門口,又遇見一個婦人,裝束與慶王郡主相似,不過頭上戴有一枝金鳳凰。這婦人笑容可掬,與裕太太等握手相見,很是殷勤。詢問他人,才知就是德宗皇后。皇后道:“太后特叫我來迎接你們呢!”裕太太未及答話,就聽得殿中大聲道:“快進來陛見。”
裕太太率同二女,肅容趨入,見太后端然上坐,忙著通名行禮。太后早含笑起立,相與握手。太后道:“裕太太,你用什麽法子教育你子女?真奇怪的事,她們久居外洋,我是知道的,怎麽講的話,竟與我一般無二,並且模樣兒又這麽的俏麗?”裕太太道:“她老子管教得很嚴,先教她們中國文字,然後再學別的,並且督責的很勤。”太后道:“我很喜歡她老子這麽的教養。”說著,挽了德菱的手,細瞧她面龐,含笑親她的兩頰,向裕太太道:“我很願這兩個孩子晨夕伴著我呢!”德菱聽了,異常歡喜。太后又詢問所穿的巴黎衣服,德菱一一回奏。太后道:“我這裏不很瞧見西裝,你們不必更換中國裝,我也可以常瞧瞧呢!”
此時太后身旁,站著一個目光炯炯的少年男子,太后道:“我引你們見光緒皇帝。”隨指少年道:“你們叫他萬歲爺,叫我做老祖宗就是。”裕太太等遵旨,次第與德宗握手相見。
德宗雖也帶笑應酬著,舉止之間,未免含著忸怩態度。忽見李總管跪奏:“輿已備了。”太后笑向德菱道:“你們跟我朝堂去罷!”說畢,隨舉步走出殿來。衆人隨著出外,到殿廊裏,瞧太后上了露輿,八名太監擡著,兩個扶轎的,左邊是李總管,右邊的也是個很體面的太監。輿前四名五品太監,輿後十二名六品太監,手裏都執著衣服鞋襪脂粉梳刷鏡奩煙袋等物。兩個老媽子,四個宮婢,也都拿著東西。未後一太監,還負著一隻黃椅。德宗在輿的右邊隨行,皇后與諸宮眷,在輿的左邊隨行。
一會子到了朝堂,這座朝堂,很是輝煌壯麗,長有二百尺,廣有一百五十尺。帝後寶座,設在暖閣裏。暖閹系檀木所制,上雕鳳穿牡丹花樣,精美無雙,長有二十尺,寬有十八尺。四邊都有二尺高的矮欄杆圍著,雕鏤得十分細緻。只有二門,可容一人出入,門前有階六級。暖閣之後,張著小屏風。小屏風前,就是寶座。太后居中,德宗居左。太后寶座兩旁,有翣兩個,下端是黑檀的,上插孔雀羽,成爲扇形。寶座前設一長案,一切鋪飾,都是黃鵝絨的。小屏風後,還有一個極大的刻木屏風,長有二十尺,高有十尺,雕紋也很精致。
太后將登寶座,囑皇后與諸官眷立于屏風後。宮眷中有一個叫四格格的,是慶王的女兒,青年守寡,太后很是憐愛她。
當下四格格問德菱道:“你在外洋生長,我聽得人說,凡往外洋的,必要喝他們的水,喝了之後,就要忘掉故土。你會講外國語,是跟他們學的,還是喝了水會的?”德菱道:“你哥哥載振,往倫敦賀英皇愛德華加冕,道經巴黎,我也曾遇見過。彼時咱們老人家也得著請柬,我本可以同行的。後來會了雲南交涉事情緊急,沒有到。”四格格忽問道:“英國也有主子麽?我想起來,咱們太后是世界的主子呢,英國不該再有主子了!”四格格之姊,是皇后的弟婦,爲人倒很敏慧,聽了乃妹的妙論,不禁失笑。皇后聽不過,向四格格道:“你怎麽這麽的蠢!我知道外洋諸國,都有主子,並且有幾國還是共和政體的,美國就是共和政體之一。對於吾邦,也很友愛。可惜中國人到美國去的,都是下等社會,他們只道華人都是這個樣子。’我很願貴族滿人,也到他們那裏去,叫他們知道咱們的真象。”
說著時太后已經退朝了。太后道:“朝事結了,咱們去聽戲罷!今兒天氣很好,步行去罷!”於是太后獨行于前,衆人跟隨于後,這是宮裏頭的規矩。途中,太后時把所愛的地方與東西,指示宮眷,又叫德菱等並肩行走,這原是非常特恩呢。
太后所愛之物,無非是花草禽鳥狗馬之類。太后極愛一犬,犬名叫海獺,異常馴良。離朝堂不遠,有一廣院,院之兩旁,有兩個很大的花籃,是用天然木植編制成功的,足有一十五尺高,滿覆著紫藤花。籃編得極其精美,太后非常憐愛,花含苞時光,必然集衆欣賞。由廣院入循廊,沿著山坡,彎彎曲曲,走了好一會,始達劇場。劇場的建築,非常奇異,凡樓五層,面臨空場。戲臺共有三層,連級而上,第三層是專貯佈景巴子戲衣的。
第一層一如尋常戲臺,第二層式如廟寺,專演鬼神戲劇的。劇場兩旁,翼以長屋,外面護以長廊,這是專備各大臣被召聽戲之所。劇場對面,三間房屋,是專備太后聽戲的。高懸扁額,書著“頤樂殿”三字,房屋高約十尺,與戲臺相平。室外置有活動玻璃窗,夏天換上綠紗簾,兩間是備起坐的。右側一間,是備休息的。休息室裏頭設有一長榻,可以隨便坐臥。衆宮眷跟隨太后,入了休息室,戲即開幕。第一出是《蟠桃會》,熱鬧異常,唱的曲卻是梆子腔。後人有詩歎道:
潑寒妓伎奏升平,南府新開散序成。
不是曲終悲伴侶,似嫌激征雜秦聲。
太後坐在榻上,衆宮眷侍立兩旁。太后問德菱道:“戲中情節,你知道麽?”德菱回奏知道的,太后很是歡喜。因又指示戲裏頭佈景,都是獨出心裁,想了法子,叫太監繪畫的。談了一會子,忽然道:“今兒你們來了,我心裏一歡喜,談得高興,竟忘記叫他們開飯了。你餓麽?你在外國時光,有中國東西吃沒有?想家不想?叫我離國這麽的長久,早想家想的了不得!不過你在外洋,那也不能夠怪你,因爲我派裕庚出使巴黎之故,現在我倒也沒有懊悔。你想罷,你現在可以幫助我的很不少,並且可叫外國人知道滿洲婦女裏頭,也有會操西語同他們一般的。”太后說話時,衆太監早把三隻長桌,移向太後面前,上面遮了一塊很精美的白臺布。並有許多太監,各攜食盒,在院中靜候。食盒都是木制的,漆成黃色,每盒可容四個小盤。
桌子擺好,院中太監,列作雙行,直到那邊小門外,站成一條人甬道,食盒送進,互相遞接,直遞到房門口,房裏有衣履清潔的太監四個,接來置於案上。盤都是黃色的,上面覆著銀蓋,也有繪畫青龍及壽字的。食品共有一百五十種,列成三長行。
大盤排在前列,其次是碟子,其次是小盤。佈置既畢,有兩個宮眷,各攜一個黃盒進來,就有太監移兩個小桌子到太后跟前,擺上食盒,啓去蓋兒,內有無數的精巧小盤,盛著各種糖果:糖蓮子,核桃仁,以及各樣及時瓜果。太后先食糖果,又賜給裕太太等,囑她們不妨多食,這東西味兒很好呢。
食畢,宮眷收了食盒去。又進來兩個太監,前一個捧著一個金蓋白玉茶杯,杯下托著金茶託。後面的捧一銀盆,內有玉杯兩個,一個盛著金銀花,一個盛著玫瑰。兩太監走到太後跟前,齊齊跪下。太后揭去金茶蓋,取三五朵金銀花,置在茶裏,徐徐喝著。一邊喝,一邊告訴裕太太等:我怎麽樣的愛花,花的味和在茶裏,味兒怎麽的美,你們試嘗嘗,我知道你們總也喜歡的。隨叫太監賜茶與裕太太等。茶畢,即命吃飯。太監早把菜碗蓋兒揭去,隨叫裕太太等立在旁邊伴食。太后道:“往常聽戲,總是皇帝陪我吃飯。今兒因新客在座,皇帝是怕羞的,我不叫他在這裏了,就你們陪著我吃罷!”裕太太等忙叩頭謝恩,才執了銀箸吃飯。太后道:“你們站著吃飯,我心裏頭很是抱歉。但是祖宗的規矩,我也不能夠違拗,就是皇帝也不能夠在我跟前坐呢!我知道外國人知道了,定然要批評我。所以宮裏頭規矩,我很不願外國人知道。你瞧我在外國人跟前,舉止要大大的不同呢,我很不願他們知道咱們真象。”
一時飯畢,太后起立道:“咱們且到那邊去坐坐,好讓皇後與宮眷等吃飯。他們吃飯,總在我吃了之後呢。”於是裕太太等,跟隨太后到中間裏,依舊聽戲。德菱立在門口,瞧皇后等吃飯。只是衆人環案而立,毫無聲息。
此時太后歇中覺了,比及睡醒,天已將暮。太后向裕太太等道:“天已不早,你們進城,還有許多路,不留你們了。”
隨命太監,取出賜物,卻是八個黃盒,裏面置的,無非是餅餌水果之屬。太后道:“裕太太,你家去告訴裕庚,叫他好好的將息著,我賜他的藥,叫他儘管服,不要緊。盒內的果餅,叫他也儘管吃。”裕太太率同二女,忙跪下謝恩。太后道:“裕太太,我很愛你兩位小姐,很願她們進宮做我的宮眷。”娘兒三個聽了,又跪下謝恩。太后道:“你們幾時來?來的時候,只消帶幾套衣服是了,其餘應用各物,當一一替你們置備。我先引你們去瞧瞧房間,我想就叫你們住在仁壽宮右側那三間屋裏。我住在仁壽宮,咱們娘兒親近些。”裕太太等跟隨太后到那三間屋內瞧時,果然十分軒爽,向外懸著庫獵箋扁額,上書“大圓寶鏡”四宇,卻是太后御筆。四壁挂幾幅立軸,寫著“龍虎松鶴”等字,也是御筆。後人有詩道:
庫箋滑笏擗窠書,龍虎盤拿勢卷舒。
朝罷重修惟禮佛,大圓寶鏡映雕疏。
太后道:“房間做在這裏好不好?”裕太太等齊聲稱好。
太后道:“你們兩日城就搬過來,能名不能夠?”裕太太口稱遵旨。於是別了太后皇后及諸宮眷,依然坐轎而返。欲知回家之後,更有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一五回 仁壽殿勃夫人入覲 慈甯宮裕小姐辭差
話說裕太太等三肩轎子,離了頤和園,取徑回家。因爲站了一整天,身子異常疲憊,滿望到家歇息。不意才到家中,家人迎著報稱:“太后派人賜來貢緞每人四匹,共計十二匹,天使等候多時了!”裕太太等驚異不止,慌忙下轎,進入廳中。
見六名太監,端著賜物,靜候在那裏。裕太太等忙親手接了賜物,供在居中,叩頭謝了恩。向太監道:“煩天使上奏老佛爺,咱們娘兒疊被厚恩,復蒙賞賜緞匹,感激得無可言說!”隨取出十兩一封六封銀子,送與六位天使。太監接了銀子道了謝,歡天喜地去了。
裕太太等進房,瞧裕庚病勢,不過是舟船勞頓,受了點子寒,並無大礙。隨把覲見情形,並太后趣召入宮的事說了一遍。
裕庚道:“天恩這麽高厚,你們儘管入宮去,我是不要緊的。”裕太太道:“雖然懿旨難違,我總惦著你,可怎樣?”裕庚道:“究竟路離得不多,有什麽事,我叫人知照你是了。”
過了兩天,裕太太等就入宮去了。一到宮裏,娘兒三個,面見太后。先叩謝了前日之賜。太后道:“今兒忙的了不得,俄使夫人勃蘭康要來覲見。她這回來,攜有俄皇闔家影片,是俄皇的贈品。德菱,我要問你,你會俄國話不會?”德菱回奏不會說,並奏稱俄人會講法語的很多。太后聽了,很是歡喜。
回向一宮眷道:“你爲什麽不會說俄語呢?我橫豎是不懂的。”這宮眷聽了,紅著臉一語不發。太后見裕太太等都穿著短裙,正欲詢問。裕太太奏道:“沒有知道俄使夫人要覲見,都穿了短裙。現在倒又要更換了。”太后道:“爲什麽要更衣?我瞧你穿了長衣,樣子同尾巴一般,拿現在的比較起來,好看多了。你第一回入宮,我很是好笑。”德菱正欲奏明其故,太后道:“穿了長衣,想比了短衣,尊嚴一點子,是不是?”德菱應道:“誠如聖諭!”太后道:“你速換佳麗的來。”裕太太等遵旨退出。霎時換好,冉冉而來,走得春雲出岫相似。
德菱、龍菱,都穿著水紅縐紗外褂,飾著普魯士線帶。裕太太穿著灰白色縐紗外褂,上繡黑玫瑰花,領衣及衣帶,都略帶灰青色。太后一見,脫口呼道:“真是三個拖長尾巴的仙女。”隨問道:“你們牽了衣走路,乏麽?裝束果然都麗,但是我總不歡喜那尾巴。衣裳有尾巴,最是沒講究。我知道外國人見了你們這麽打扮,總道是我的意思。其實我不過要外人瞧見你們西裝,使她們知道我於此道,本非茫然。我敢說來的西婦,穿的衣服,從沒有你們這麽的美。我也不信西人有華人這麽的富,因爲她們戴的珠寶很少。有人告訴我,我在世界君後中,是珠寶最多之人。現在我還常常收集呢。”說著,隨把衣扣上懸的那顆明珠,示給裕太太等道:“似這麽大的明珠,洋人怕就不見得拿的出!”裕太太等瞧那珠時,足有雞子般大小,寶光四射,果然是無價奇珍。裕太太等讚美了兩句。此時太后穿著黃色緞外衣,上繡蜀葵壽字,飾以金邊。兩手上滿套著手鍘、戒指、金護指等物。
急聽得“鐺銷銷”,自鳴鍾報時十一下,太監入報勃蘭康夫人到了。太后道:“龍菱,你快到朝房迎她去。德菱,咱們仁壽殿去罷!”龍菱應著去了,太后隨到仁壽殿升坐暖閣。德宗也到。太后中座,德宗左坐,德菱站在右旁充翻譯。一時龍菱引著勃蘭康夫人進來,直到暖閣前,與太后爲禮。德菱趨下,導之入暖閣。太后起與握手,勃蘭康夫人隨獻上俄皇所贈之影片。太后含笑致謝,措詞異常佳妙,德菱譯爲法語,勃蘭康夫人很是滿意。太后道:“德菱,你引她見見萬歲爺。”德菱遵旨。德宗早已起立,與勃蘭康夫人握手,並問俄皇好。覲見禮畢,太后即下座,引勃蘭康夫人入寢宮,賜她坐下,相與晤談。
談了十餘分鐘,德菱又引她見皇后。
太監出傳懿旨,賜勃夫人宮中午飯。德菱就引客入餐室,見臺上罩著潔白的臺布。臺上除常用器具之外,有金龍功能表托盤,有蟠桃式的碟子,內裝著杏仁瓜子之類,箸之外,又置著刀叉。德菱問太監:“今兒賜宴,備的是滿席還是漢席?”太監道:“老佛爺吩咐是滿席呢。”原來滿席各人都有專菜,差不多就是西人的大餐。當下賓主就了坐,太監送進菜來,無非是魚翅燕窩布丁之類。衆宮眷福晉陪著勃夫人,食方及半,忽一太監進來道:“老佛爺召見德菱姑娘。”德菱唬了一跳,只道太監們在太后跟前搬了口舌,沒奈何,只得跟著過去。不意太后倒滿面笑容的道:“我因想起一句話要問你,外國婦女到宮裏來的,從沒有見過像勃蘭康夫人這麽端莊美麗。有幾個婦女,品態很不好,不過我不要議論她罷了。她們總以咱們是華人,一無所知,很是瞧不起。殊不知我於此等地方,很是留意。他們自許爲學識高文化美,這麽的行爲,令人不能無疑!他們常常說我們野蠻,我想我們的野蠻,比了他們的文明好的多呢!”講了好一回話,取出一塊極美的綠色寶玉,叫德菱贈與勃蘭康夫人。德菱接了寶玉,出傳太后恩命。勃夫人受了,要見太後面謝。德菱又引她進來,坐了一回,起身告辭。
德菱送出朝堂,等候勃夫人上了轎,方才回來,回奏太后。
太后詢問勃蘭康夫人談些什麽?我贈她的寶玉,她歡喜不歡喜?咱們的滿菜,她吃的慣吃不慣?德菱一一照實回奏。太后道:“德菱,你的翻譯真好!講的外國話,又清脆,又純熟。我雖然不懂西語,像你這麽圓轉,我也知道的。我不知你怎麽樣學會的。從今而後,我總不叫你離開我左右。有時西婦帶了譯人進宮,譯人的華語,我竟然聽他不懂,總是用意思猜度的。現在有了你,我就便當了許多。我心裏非常的歡喜。這一輩子,我總不叫你離去我一時半刻。我還要替你辦親事呢,但是此刻不願意跟你講明,往後你自會知道的。”談了一回,又道:“今兒事情多,乏了,歇歇去罷!”德菱遵旨,請了晚安,回房而去。共是四間大房間,一間廳房,娘兒三個占了三間,第四間是僕婦住的。太后怕他們不認識路徑,叫一個太監陪著走路。那太監自稱姓李,並言太后特派四名小太監,伺候太太小姐。倘然他們不服使喚,儘管告訴我知道,我會得責罰他們。
走了好一回,才到房裏。李太監指著東邊那所屋道:“這就是太后寢宮,咱們就從那邊來的。”德菱道:“奇了,既是相距這麽近,爲甚步行時光,又那麽遠呢?”李太監道:“這座屋子略爲小些,在萬歲爺寢宮左邊,原有一條路,可以從這裏到老佛爺寢宮,已經被老佛爺斷絕。這裏頭緣故,不能夠告訴你們。”頓了一頓,又道:“三小姐,這屋子該東向不該面湖。”德菱道:“面湖風景很好,我倒很歡喜。”李太監笑道:“稍過幾時,你自然會有新聞聽得,自然會知道這地方不佳呢。”德菱聽了,很爲驚詫。李太監道:“萬歲爺寢宮,就在咱們所住的後面,很大,與老佛爺寢宮差不多。從這裏望去,可以瞧見院中之樹。”李太監指著德宗寢宮後的一所居屋道:“這就是皇后寢宮,宮旁兩所宅子,是皇妃的寢宮,這兩座宮,本有道路可通的,老佛爺封閉了。因此帝後,不經過太后跟前,不能往來。”德菱聽了,非常驚詫。原來那位皇后是皇太后的侄女,皇太后因自己西宮出身,必要侄女兒做德宮皇后。把皇后嫁了過來,不意德宗專意珍妃,皇后那裏,不過礙著太后面子,勉強敷衍而已。
一日,不知爲了樁什麽事,兩口子拌起嘴來,德宗親把皇后頭發揪住,奪她的簪擲碎。這支簪是乾隆朝遺物,皇后到皇太后跟前訴苦,皇太后也不說什麽,只叫把這一條路徑砌斷。從此之後,帝后往來,就不得自由了。當下德菱向李太監道:“我乏的很,很想歇息呢!”李太監聽了,隨即告辭退去。
德菱進入自己房裏,剛才坐下,又有幾個太監送進晚餐來。說是太后叫送來的,你們千萬別做客,愛吃什麽儘管吃。娘兒三個略吃了點子,隨即卸裝就寢。正要睡下,李太監又至,囑道:“太太小姐們,宮中規矩,朝晨五點鍾,總要起身了,晏不得的。”又叮囑小太監,叫他朝晨叩窗聲喚。偏是生地方,偏是睡不熟,娘兒三個復去翻來,再也睡不去。等到成眠,忽爲叩窗聲驚醒,問他何事?太監道:“回小姐,五點鍾了。”
德菱聽說,連忙起身穿衣,叫太監開了窗。一望時,太陽未起,天上的深紅色,反照湖中,湖波不揚,萬籟俱寂。遠見牡丹山上各種牡丹,隨風搖擺,風景很是美麗。
此時裕太太與龍菱,也都穿戴齊備。於是同往太后寢宮,見皇后皇妃與衆宮眷,已經都在廊下坐著。娘兒三個與皇后請了晨安,談了幾句應酬話。皇后起身道:“是時候了,咱們進去罷!”大衆隨著入內。到寢宮門口,遇見慶王的四格格,與太后的侄媳袁大奶奶,正忙亂著預備太后用物呢。皇后道:“你們快進去幫助太后穿著。”裕太太等步入寢宮,見太后和衣擁被而臥,趕著呼道:“老祖宗吉祥!”太后含笑問道:“你們生地方,晚間睡著,安適不安適?”裕太太等回奏很安適。
太后道:“早餐吃了沒有?”回奏沒有,太后聽說,立刻叱責李太監,爲什麽不送朝餐去?”隨道:“你們別作客,要什麽,自己吩咐他們就是。”說著時,已坐起身來穿衣。太后雖然和衣而睡,每日必要更換衣服,一時衣服穿畢,下床靭著拖鞋,到窗前來梳洗。太后笑向裕太太道:“我的臥床,很不願宮婢太監們鋪疊,因爲他們髒不過,我總叫宮眷們做的。”說到這裏,回顧德菱姊妹道:“你們別謂宮眷操著賤役,須知像我這麽年紀,也可充得你祖母。稍有服役,礙了什麽?再者值班時光,不過叫你們監視一會子,原有人動手的,又不要你們親事操作。”德菱姊妹,連聲應是。
太后道:“德菱,我要你幫助的事很多。我叫你做宮裏領袖,有西婦來朝見,你可以做我的翻譯,一切事情,都由你布置。並且我的珠寶,也要你掌管。繁重的事,你都可以不必管。龍菱呢,揀一個她會管的職叫她管。四格格、袁大奶奶,並你姊妹兩個,共是四人,各事可以協商辦理。至你們對於她們,也不必過分謙虛。她們待你們,有無禮之處,儘管告訴我知道。”德菱笑著奏道:“老祖宗恩典,賞我這麽重要耳缺,只是我年紀輕,見識有限,一時半刻,萬一辦差了什麽,豈不倒辜負了恩典?懇請收回成命,情願退處宮眷之末,悉心惕勵,學著辦事!”太后不等她說完,笑喝道:“快不要說了,你怎麽謙虛到這個樣子?即此一端,就可以見得你敏慧過人了。旗人婦女裏,竟有完美如你的,誠足令我驚異!你雖然長遠沒在本國,這種小節去處,還這麽明白,你這個人真聰明真好!現在我叫你辦,你且試辦著。如果辦得不好,我必要罵你,再叫她人替你呢。”德菱謝恩受職,監視衆太監鋪疊完畢,見太后還在梳頭呢。宮中髮髻,平分兩把,名叫叉子頭。垂於後面的,名叫燕尾,因太后歡喜高髻,所以梳得格外高聳。後人有詩道:
鳳髻盤雲兩道齊,珠光釵影護蝤蠐。
城中何止高於尺,叉子平分燕尾低。
梳洗完畢,太后引德菱到珠寶室,指示她珠寶所在。這一間屋裏,三面都是架子,架子上滿積著檀木盒子,盒上各標黃簽,寫著所藏之物。太后指著右邊一行盒子道:“此中珠寶,都是我日用所需的,閑了一一開給你瞧。這裏共有三千多盒子,余外的藏在別室,我得了暇,也要給你瞧呢。”德菱應著。太後道:“可惜你不識字!不然,我把物單與你,俾你簽注。”
德菱聞言,驚詫不已,回奏道:“我雖非士子,然嘗學問,也能夠寫讀。倘然賜我物單,我也可以試著學習呢。”太后道:“很奇怪,你第一天來,就有人告訴我,說你一字不識!不過誰向我說,我卻忘記了。午後有暇,我准把物單給你。你且替我把第一行內五個盒子取來!”德菱遵旨取到。太后開出第一盒,內藏著極美的牡丹花,是珊瑚與寶玉製成的,花瓣是珊瑚的,花葉是寶玉的,用細銅絲連綴成功的,太后取來簪於右側,又開一盒,內盛一蝴蝶,這是太后所心裁,也是珊瑚寶玉連綴成功的。此外兩盒,無非是手釧、戒指等類,形式各別,精巧異常。兩個鑲明珠的金釧,兩個鑲寶玉的金釧,兩端系著金鏈,鏈末垂著寶玉。末一個盒,藏的是珠纓。太后揀了一副梅花形的,懸在外衣鈕扣上。穿著才畢,德宗穿了禮服進來,向太后叩頭道:“親爸爸吉祥!”德菱見了德宗,倒爲難起來,該行禮不該行禮,沒有人說過;繼思多禮總比缺禮爲妙,恰好德宗爲了什麽事走出廳堂去,德菱趨出行禮。不意太后也在這時候出來,目顧德菱,意思之間,很不爲然。德菱見了,後悔不叠。
此時小太監捧上多個黃盒,放在左偏案上。太后就案而坐,太監揭開黃盒,將盒內黃紙封,一一呈于太后。太后用牙刀揭開,一一瀏覽,才知就是大小臣工的封奏。此時德宗立於案側,太后瞧過,遞與德宗。瞧畢,依舊納于黃盒內。覽奏方竟,太監總管跪奏:“駕已備齊。”於是登駕上朝,衆宮眷依舊隱身屏風之後。德菱偷眼窺探,見太后料理事情畢,即回顧德宗,問此舉當否,德宗總是應聲稱是。退朝下來,太后道:“我很想散步呢!”於是卸去頭飾,戴上小花,更換了輕便衣服,率同衆宮眷,徐步遊行,賞覽園景,隨行隨語,快樂異常。霎時經過一廣院,到一遊廊,廊瀕湖濱,作“之”字形,長的了不得,廊之全體,刻鏤均極精麗。天花板上,悉懸電燈。由此廊到萬壽山佛香閣,爲路無多。當日廢端王福晉入宮伺候,常親挽太后箯輿,登山拜佛。後人有詩歎道:
千步廟前竦碧岑,佛香閣畔恣登臨。
長衣窣地盤旋上,親挽箯輿有福金。
行盡長廊,是一所大理石築造的旱船,雕刻得十分巧妙,可惜大半已經損壞。進了旱船,太后道:“你們瞧窗上的彩色玻璃,與這美麗的圖畫,都是庚子年被西兵壞掉的。我不願意修理,爲是留著做個紀念呢!”大監跪奏,御舟已備,老佛爺可要登舟遊覽?太后道:“咱們渡湖,到西岸去吃飯罷!”於是大衆登舟。共有五舟,太后舟居首,皇后舟居次,再次是太監舟,再次是宮婢舟,再次就是餐船。日光爛燦,水波不揚,湖景很是明媚。
渡過太湖,棄舟乘轎,直登萬壽山顛。到清風閣,方才開飯。一時飯畢,太后忽問德菱道:“昨兒勃蘭康夫人,還有什麽話?她到底快活不快活?你瞧外國人敬愛我麽?據我想來,總不見得會敬愛我,怕她們還惦著庚子年拳匪那樁事。至於說這件亂子,由我守舊所致,我也並不在意。不過說中國必要用了西法才好,我總不明白這個理。我問你,曾有西婦跟你說過我形容暴厲不曾?”德菱道:“沒有。西人除讚美之外,沒有說過別的話。”太后笑道:“西人見了你,自然這麽說。說你主子良善,不過要你聽著快活。究竟我的見聞,比你廣一點子,現在我也不能再爲這個煩惱。不過中國窮到這個樣子,我真恨極!雖然在我身旁的人,常把列強友愛中國的話慰我,我終不很信,終望中國有強盛的一日才好!”德菱等忙用其他話勸慰,又談了一回別的事。太后道:“德菱,我有一個新鮮玩意兒,你瞧了懂不懂?”隨引她入一室,見方桌上鋪著一張升官圖一般的圖。太后坐下道:“你瞧瞧!不懂,我指示你。”德菱遵旨,隨瞧隨讀道:“此戲名八仙過海。八仙之名,爲呂仙、張仙、鍾仙、藍仙、韓仙、及鐵仙,此七仙者俱男,僅一荷仙爲女。至圖上所繪者,則中國地圖也。另有象牙竿八對,徑約寸半,厚約二分半,上攜八仙之名。此戲可由八人爲之,或四人各執兩仙,以當八人焉。圖之中置一磁盆,以六骰擲其中,而計其點之數。如四人戲此,先以一人擲骰,計其點之數若干,其點之最多者,爲三十六,倘有得三十六點者,則其所執之仙,當至杭州,而遊覽其風景焉。如執呂仙者有三十六點,乃以呂仙置於杭州,再擲一次,以視其列一仙之所在。故四人戲者,人擲兩次。若八人則人擲一次。其點不同,則其所至之地亦不同。數點之法,則取其成雙者,由一雙至於三雙。最小之點,爲雙一雙二雙三。苟有擲得者,則當流配而出局焉。其仙之遊行圖中,而先至皇宮者則勝。”德菱念畢,目視太后,欲知皇太后發甚議論,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六回 祈甘霖太后禱后土 宴外賓公主作主人
話說太后見德菱念得熟爛如流,異常歡喜,開言道:“你這麽聰明,真出人意料之外!這種玩意,原是乾隆朝的《群仙慶壽圖》,經我獨出新裁,重行增訂的。曾教過三個宮眷,叫她們學習,艱難的很。教了許久,終是不會。到後,我也沒精神教她們了。”後人有詩道:
別開博局恣清娛,尺幅群仙慶壽圖。
傳記旁征翻舊譜,拜恩得似近臣無。
太后道:“咱們入局試玩一會子。”於是裕太太、德菱、龍菱陪著太后,四個人玩起來。太后很是順利,玩到終局。太後異常高興,賞了德菱兩方繡花手帕。乘轎回宮,德菱等跟進寢宮,太后要登床歇午,向德菱等道:“你們去歇歇罷,這會子用不著你們呢!”德菱退回房中,正欲更衣休息,忽報客至,進來三人:兩個是宮眷,一個少女名叫長壽的,只有十六七年紀。互請了安,彼此坐下閒談。一宮眷問德菱乏麽,並問你愛慈禧究竟怎麽樣。德菱道:“似老祖宗這麽可親的人,我簡直沒有遇見過。雖我進宮得沒有幾時,敬愛她的心,已經很真摯。”宮眷聽了,只與長壽互視而笑。一宮眷又問你喜歡住這裏不喜歡,德菱道:“我很喜歡久居在此,並當竭力服事太后。因我入宮未久,太后待我已經這麽仁愛。我就犧牲吾身,服事主子,也是分內事呢。”宮眷笑道:“我很可憐你!任你如何勤慎,終是沒中用。現在且把各事告訴你知道,你知道了也可以防備防備。”德菱道:“凡我該做的事,我總盡心竭力做去,想來總不至再有艱困。”宮眷笑道:“這是不相干的,太后就要尋你過失了!”德菱道:“老祖宗和藹如此,心又很慈善,料來不至於跟孤立無助的女子找尋過失!咱們原是臣民,老祖宗要什麽,只好聽她的恩命。”宮眷道:“你果然不會知道的,這裏的黑暗,你還毫無聞知。一切悲慘苦難,不是身經閱曆,哪里想的到!我知道你得侍了慈禧,必然非常欣慰,並且以宮眷自榮。其實你是新來,日月沒爲久長,現在待你,總算很慈善。只要你住的久長,她心中自然嫌膩。那時節,你就知道她行爲了。咱們日子是久了,宮闈生涯,知道的很是詳細。李蓮英在太后跟前執掌宮中事權,你總也知道,咱們沒一個人不怕他的!他假裝著不能感誘老祖宗似的,其實一切懲治,沒一樣不由他議定的。所以咱們犯了過失,總挽他開脫,他總推託不肯。老祖宗很沒有長性,今兒愛這個,明兒愛那個,愛起來宛如活寶,恨起來宛如仇敵,存心深不過。品評起人來,總是不得當的。咱們宮裏,就是皇后也很怕李蓮英。”才要說下去,忽一太監踉蹌奔入,報道:“老祖宗醒了。”宮眷聽報,起立道:“咱們去瞧太后了。”德菱也忙入寢宮,瞧太后。太后忽地想起跳舞的事,叫德菱、龍菱跳舞了一回。
話休絮繁,從此裕太太娘兒三個,每日哄著太后,消遣宮中日月。德宗見德菱姊妹,嫻習英法語言,便背了太后,央德菱教英文。即此一端,已足知德宗熱心西法了。
這年京師久旱不雨,太后異常憂悶,每展下朝,皆至佛前祈禱,又叫薩滿太太日夜虔心代禱。原來大清雖然併吞華夏二百多年,卻還沿著滿洲舊俗,坤甯宮裏,供奉著胡神,聽說就是后土之神。特設女官一員,食三品俸,名叫薩滿太太,每日清晨,恭代皇后禮神。薩滿身故,傳媳不傳女,因爲她的經咒,不肯輕易授人呢。後人有詩道:
坤甯宮裏拜南膜,薩滿名稱譯語殊。
世襲競同三品俸,曼珠舊俗亦崇巫。
不意祈禱了十日,依然風和日麗,天淡雲閑。太后悶甚,終日一無所命,且未與人交談一語,闔宮人等,無不衷懷惴惴。
德菱私問王太監:“天不降雨,太后爲甚這麽憂悶?咱們原覺著天氣很佳呢。”王太監道:“老祖宗實爲了貧困的農人煩悶,因爲長遠沒雨,田裏頭的穀就要枯槁。”正說著,一太監入報老佛爺降旨,北京城中禁屠三日。一時,又一太監到各房傳旨,叫各人各自沐浴,並洗滌牙齒。明兒老佛爺同萬歲爺,都要入禁城某寺行禮呢。萬歲爺身上,已懸了齋戒玉牌了。
一宵無話。次日,太后絕早起身,擯除珠寶,不事修飾,渾身上下,都穿著素服。衆宮眷陪著到一廳堂,只見一太監,手持大柳枝,向太后跪下。太后摘取一枝,簪於頭上。皇后與宮眷,依次摘龋德宗也摘一枝插冠上。太后又命太監宮婢人等各自摘取插戴。一時各人頭上,青簠簠柳葉招展,列成一行,宛似楊柳岸相前。李總管跪奏太后道:“宮前廳堂中,備齊一切,等候行禮了。”太后率領衆人,步行面前。到了那裏,見一隻大方桌上,置有黃紙一方,玉版一塊,內盛銀朱,當墨用的,還有大筆兩支,兩邊置兩個大瓷瓶,內中也滿插著柳枝。太后的黃緞外褂,置在方桌南面。當地一個大炭盆,獸炭燒得通紅。太後手取檀香,投于炭盆,宮眷也幫著添香。太后跪下,衆宮眷齊都跪下,跪成一條長行。太后口誦禱詞,衆人隨著叩頭。共誦禱詞三遍,叩頭也是三次。
這日朝罷,太后就命駕回禁城。
太后駕出宮門時,德宗與皇后及諸宮眷,均跪于道左。鑾駕行過,才各自覓輿乘坐。駕行時,鹵簿甚衆,駕前都是衛隊,四位親王,騎著馬,居在駕的左右。駕後四五十名太監,騎馬從行,都穿著禮服。皇帝、皇后的駕,與太后的是一個顔色,妃嬪的就深黃色了,宮眷都是紅色。途中只在萬壽寺,歇息片時。行抵禁城,爲時甚早。到了宮中,穆宗帝之瑜皇貴妃,前來請安。這瑜皇貴妃,能畫墨蘭山水,自題小詩,署款稱“懶夢山人”。後人有詩道:
懶夢山人冰雪姿,婕妤寵倖冠當時。
焚香繡佛應多暇,自繪林巒綴小詩。
禁城中除禱天求雨之外,別無他事可紀。四月初六朝晨,天上始見烏雲。德菱瞧見,忙趨寢宮,奏聞太后。不意已有搶先的人,早早奏知了。太后笑道:“把這好消息報知我的,你還不是第一個呢!我知道你們必是人人要做第一個。今兒我乏的很,還要睡一會子。待我起身時光,叫人喚你。”德菱退出,往找皇后,見衆宮眷都在皇后那裏。此時庭院已濕,未幾雨大至,簷溜錚錝,直至上燈,還沒有止。太后歡喜異常,要替裕太太等更易旗裝,叫太監記了尺寸,親檢曆書,擇定本月十八日更衣。這雨直下了三日三夜,太后傳旨駕返頤和園。
這一年,適開第次遊園會,遍邀各國公使眷屬,來園遊覽。
於是在園中陳設玻璃櫥種種,內擺珍奇繡貨花卉等物。這許多東西,是預備贈與來賓的。所邀諸客,是美公使康格夫人,美參贊韋廉夫人,西班牙公使佳瑟夫人並她的女公子,日本公使尤吉德夫人並她使館中的婦人,葡萄牙代理公使阿爾密得夫人,法參贊勘利夫人並她的士官妻子,英參贊瑟生夫人,德使館婦人兩名,並那海關關吏的婦人。這日,太后穿著孔雀綠繡鳳凰的外褂,衆宮眷也都穿戴華麗,預備接見外賓。一時,太監奏報客至,太后率同德宗,臨朝受覲。只見慶親王引著日耳曼公使杜揚氏及各使館翻譯同了各女賓上殿,由杜揚氏代陳頌辭,譯成華語,達之慶王,由慶王轉達德宗。德宗答以華語,由譯人譯告杜揚。於是杜揚趨至暖閣,與太后德宗握手行禮。
其餘諸賓,次第趨進,各自呼名,覲見太后。覲見既畢,慶王引杜揚並各翻譯員,至別宮茶點。命榮壽公主代作主人,陪衆女賓茶點。這榮壽公主,原是忠恭親王郡主,文宗帝愛她聰慧,屢欲撫爲己女。同治初元,封爲固倫公主,恩遇異常優渥。額駙志端卒後,公主子麟光,以先代世職襲公爵。太后因他年紀太輕,不肯賞給差使。後人有詩歎道:
求郎不徇館陶情,湯沐頻頒視所生。
異敵今同長公主,連雲甲第峙東城。
當下公主代作主人,陪賓客用過茶點吃過飯,在園中周覽了一遍,諸賓才興辭而去。德菱入奏太后,太后道:“西婦的腳,怎麽這麽的大?鞋的樣子船似的,瞧她們走路很爲可笑,我簡直不能夠稱讚她!她們皮膚雖白,卻有一層白毛被著,你瞧美不美呢?”德菱道:“法國婦女裏頭,倒也有很標致的。”太后道:“且不必論她面貌怎麽美麗,只是她們的眼睛作綠色,很不秀媚,瞧去好似貓睛呢!”太后生性,最恨西法。裕太太母女換了旗裝之後,太后愈益疼愛。
偏偏五月二十六日,慶王又奏太后,美使康格夫人來請私覲,乞示時日。太后又上了心事,私問裕太太:“康格夫人要見我,不知有什麽事?”裕太太道:“或者有人要見老祖宗,特地挽康格夫人居間,也說不定。”太后道:“不對。凡要入宮的,必然先呈名單。倘是常例朝覲,我也不很置意。現在偏是私覲,我很不願人有所詢問。你們總也知道,西人雖也和藹恭敬,論到禮儀,總不能與我們相比!中國俗尚是最好不過的,終我之身,不願有所變更。你想他們所奉的甚麽基督教,毀掉高曾祖考的神主,中國人民爲了幾個教士,弄得家破人亡的,不知幾多?他們慣誘惑年輕男女信他的教,我就爲這個緣故,心中很是不適。明兒美使夫人設有請索,我必然回她,凡事必與宰臣商議,我不能作主。我雖做了太后,絕不敢違背國法。像日使尤西德夫人,我很歡喜她,人既和善,也從沒有呆笨的疑問,日本原與我們相近,進化之懸殊,還不很遠。去年有一個牧師夫人,也是康格夫人帶來的,勸我在宮中開一個女學堂,當時我沒工夫駁她,回她容再商議。你們試想,宮中設了學堂,到哪里去找學生呢?”
說到這裏,不禁大笑,衆人也都陪著笑。太后道:“我知道你們總要好笑的。康格夫人很和善,美國人待到中國,也很友愛。庚子那年,很感他的情,但是我總不喜他的教士。李蓮英告訴我,說教士在這裏的,常把藥給華人吃。吃了他的藥,自然甘願從他的教。他們又取貧苦人家孩子去,抉掉雙目,作爲藥劑。”德菱聽不過了,告訴太后,說這話很是不確。我見過教士很多,處心幾乎沒一個不慈善,有很願輔助貧民的。並告訴太后,教士的待孤兒,如何庇之居屋,如何給之衣食,如何身入內地,取瞽兒並民間殘棄之兒女,撫育教養。又述他們的學校,如何完備,輔助貧民的法子,如何善美。太后笑道:“你的話我原是很相信,不過教士爲什麽不在本國於種種善舉呢?”德菱於是又把湖北地方兩樁教案,詳細奏知太后。太后道:“他們拯濟貧民,救人苦難,也是真的,像佛祖的舍肉喂饑禽。只是他們肯棄掉這裏,到別國去,我心裏才願意。咱們還是信咱們自己的宗教。你知道拳匪這樁亂子怎麽起的呢?中國的教民,實是不能辭咎。拳匪受虐已久,趁這當兒報復,原是下等社會常有的事。不過舉動太暴,並且燒掉北京居室,藉此致富。中國教民,原是百姓裏頭最壞不過的,鄉民的土地財産,他們常常奪爲己有。洋教士偏又出庇頭佑,拘到了縣中,都是直立不跪,不服王法,時時侮辱官長。我知道百姓信教的很多,但大吏富紳,我知道總沒有信教的。”
說到這裏,忽回頭四顧,低聲道:“康有爲曾勸皇帝吃教呢!但我這一輩子,我總不使有一個人信他。至於西洋政治中,我也有欣羡的,如海陸軍機械之類。不過論到文化,總是中國最好。拳匪的亂事,人家總道是政府與拳匪聯絡,其實不然。發難時光,我叠降諭旨,派兵剿捕。無奈勢已燎原,不可收拾。彼時我決意不出宮門,這麽大年紀,死生早置之度外。端王那公,竭力勸我逃難。我再告訴你們,那時候,奴婢待我虐的很。走的時候,竟然沒一個人肯跟我作伴。並且遷都的話,宮裏還沒有提及,他們已經趕早相率避去。不去的幾個,站在我身旁,瞧我的動作。我問他們道:情願同去的同去,不情願同去的,各自去罷。我的話才說罷,站在身旁的已經沒有幾個了。只有太監十七名,老婢兩名,婢女一名,就是長壽。他們都說無論如何,必跟我在一塊。我的太監共有三千,不俟我點驗,走的垂盡。內中還有很壞的壞人,膽敢當了我面,把我平日所愛的寶瓶擲碎,知道我要趕路,不能懲辦他了。我成日涕泣,在太祖太宗前,叩頭禱告。跟我的人,也隨著禱告。至於家裏頭人,只有皇后一個兒跟我。有一個戚族,我平日非常疼他,要什麽,總依他的。臨了難,竟然不隨我去。咱們走後七日,我差一太監回去,瞧見這一個戚族,仍舊在北京。他問太監,外國兵追趕不趕?太后被殺掉沒有?他的初意,以爲我必被洋兵殺掉,所以這麽的問。後來他趕來途中,告訴我分離如何悵惘,如何惦念,且言且泣。我叫他不必講話,你的話我終不信。你想我這麽大年紀,還受這麽的苦,你現在聽了,也總憐我的,行了一個多月,才到西安。等到二十八年回京,差不多換了個世界。宮裏頭陳設,不是壞掉,就是失掉。我日夜拜禱的白玉佛,也被他壞掉手指。外國人竟有僭坐了我的寶座,拍照去的!”德菱等聽了,也很歎喟。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七回 繪御容德菱代太后 爭東北日本挑強俄
話說次日早朝,慶王奏稱美國海軍大將伊文斯同他的夫人並偕行諸人,要覲見太后。美國公使特請分兩回朝見,並稱昨日所陳康格夫人自請私覲的事,實是傳聞之誤。太後退朝,笑向宮眷道:“昨兒不是向你們說既請朝覲必有緣故麽?我很願見見美國的海軍大將並他的夫人。”隨吩咐德菱道:“你領了衆人,把各樣東西,整理整理。我房間裏東西,都換掉了。咱們的起居狀況,總不要他們知道。”於是闔宮的人頓時忙亂起來,所有珍寶玩器,悉行換掉。太后又叫太監在廳堂中鋪下地毯,忙亂了一夜,粗粗完備。
次日,美海軍大將偕了公使入覲。又次日,伊文斯夫人同了公使夫人等入覲。都留了飯,領他們周覽了各處,歡喜而去。
不過康格夫人入覲時,帶了一個女畫士克姑娘來。偏偏克姑娘多事,要與太后畫一肖像,送到聖路易博覽會去。偏偏太后從來未出宮闈,不知道攝影繪像的事。守著滿洲舊例,帝後的像,總要龍馭上賓之後,才能繪畫。聽了克姑娘的要求,大吃一驚。
又因克姑娘是外國人,未便一言回絕,含含糊糊,應了她一句與宰臣商議了再談。女賓去後,太后向德菱道:“奇怪的很,康格夫人怎麽發起此念?怎麽叫做繪像,你知道麽?”德菱道:“那也很便當,老祖宗只消每日端坐幾點鍾就是了。”太後聽了,面現驚異之色,急問端坐做什麽?德菱道:“坐得端正,畫士才能夠臨繪。”太后道:“照這樣子,待她畫成,我要老了,誰耐煩?”德菱道:“我在巴黎時光,也曾叫克女士畫過一個。”太后聽說,忙叫人去取來。一面問德菱道:“爲什麽必要我坐,難道他人不能替代麽?”德菱道:“這是老祖宗的像,他人如何代得?”太后道:“坐的時候,每次服飾同不同呢?”德菱道:“必要同的。”太后道:“中國畫家,像見一面,即能揮毫而成,很不費事。外國有本領的畫師,也總這麽著的。”德菱把中西畫法不同的緣故,詳細奏明。太后道:“女畫師性情如何?會華語不會?”德菱道:“克女士爲人很是端正,不過不會中國話。”太后道:“不會華語好極了,我就怕她會華語。宮人大半喜歡閒談,留她在宮裏頭,或者把我不願意叫人知道的事說與她聽。”德菱道:“那是必無的事。克女士既然不會華語,宮中除了咱們娘兒三個,又沒有懂外國話的人,這一層似乎不必慮得。”太后道:“不見得靠得住,她在宮裏住的久了,怕也要學會幾句呢!那也慮不得許多,咱們現在且商議如何佈置。外國女子居留宮內,向無此列,並且總要叫人防守她。叫誰呢?你就是能夠。晚上又叫誰陪她睡覺呢?”一邊說,一邊繞室行走,沉思半晌,忽然笑道:“得了得了,我會得監禁她同犯人一般,還使她一點沒有覺著。這全賴你娘兒三個,替我謹慎辦理。我想叫她住在醇親王府裏,你朝晨與她同來,晚上跟她同睡,總可以萬無一失了。”
說著,太監已把德菱畫像攜至。太后接來凝神細瞧,大笑道:“畫真有趣,很像油畫呢。這麽的畫,簡直不曾見過,肖的很。中國畫師,畫不到這麽的神情。只是畫上的衣服怪的很,爲什麽兩臂與脖子都赤著呢?我聽得外國婦女的衣服,沒袖沒領,還料不到竟有畫上這麽的惡劣!你爲什麽也穿這個?我知道你總羞見人呢,以後再不要穿這個了。我瞧見了很是詫異,把這種算做文明,真乃怪事!你偶然穿一回,還是常常穿的呢?
豈是在男子跟前,也穿這個麽?”德菱道:“這是尋常晚衣,每逢著盛宴跳舞會才穿呢。”太后笑道:“這更不堪了!外國事事不如中國。中國婦女在男子跟前,手腕都不肯露出,外國竟這麽的袒胸赤臂!皇帝常言變法,照此看來,還不如我守舊好的多呢!
次日,慶親王面奏,克姑娘請示開繪日期。太后叫取曆本揀選吉日,揀了閏五月二十日戌時開繪。德菱知道傍晚時光,克姑娘必不肯開繪。於是把此意婉告太后,磋商再四,才改了朝晨十點鍾。隔了一日,太后到德菱房裏,瞧見了她的攝影肖像,異常欣羡,開言道:“可惜不能招市上拍照的入宮拍照。”裕太太於是奏稱,裕庚的兒子,現在宮裏當差,照相的事情,也曾研究過,老祖宗如果招他照相,或能滿意,也未可知。原來裕庚兩個兒子,都在宮裏當差,一個管著頤和園電燈處事務,一個管著太后御用小火輪。原來頤和園中有船塢一所,琢石而成,在仁壽殿西南,與萬壽山相對,舊名寶蓮航,亦名石舫。
光緒中,昆明湖中,始置小輪船二艘。又在園外東南隅,設電氣房專司園中電燈。所以後有詩歎道:
殿西船塢對山椒,畫鷁飛輪似御飆。
萬炬通明傳電氣,春波瀲灩繡漪橋。
當下太后召裕庚的兒子進來,問他幾時好拍照?回奏等家去取了拍照傢夥來,隨時可以拍照。次日取到,拍了好多張照,朝服便衣,各式都有,結末又拍了一張漁家裝束乘坐小艇的照。後人有詩贊道:
翔鸞飛艦掉湖波,天上嬉娛樂事多。
不愛內家妝束貴,居然雨笠與煙蓑。
到了二十日這天,太后才早朝,克女士已攜了畫具進宮了。
退朝回宮,克女士望見太后,按著歐洲覲見君後之禮,急忙趨前吻手。太后只道她要來咬指頭兒,唬了一跳。當下敷衍了幾句應酬話,隨更換衣服,從事繪畫。起初幾日,也還高興。到後來漸漸懶怠了,坐不到十分鐘,就要歇息。克女士沒奈何,只得先繪寶座與屏風。這原是仰體上意遷就的舉動,不意太后異想天開,向德菱道:“我想克女士既能繪寶座與屏風,我的衣飾,她總也能夠繪畫,不必我親臨了”。德菱道:“這怕不能麽,衣服首飾,總要有人穿戴了才能繪畫。”太后道:“這個很容易,你可以穿我的衣服,代我坐著。”德菱道:“怕畫士不答應呢!”太后道:“那不要緊,畫起面龐來,我自己坐就是了。”於是德菱每日代替太后,默坐四點鍾,直至繪成才罷。後人有詩道:
朱丹繡罽大秦妝,鯷壑人來海宴堂。
高坐璿宮親賜宴,寫真更召克姑娘。
這海宴堂是儀鸞殿改建的,全殿都是西式,殿內陳設的,也都是西洋器具,專備召見外賓,這也是德菱的翊贊。當時克女士肖像繪成之後,陛辭而去。太后問德菱道:“克姑娘可曾問起拳匪的事情不曾?”德菱道:“從沒有提及過。彼時她在巴黎,亂事始末,大概不很知道呢。”太后道:“我很不願提及此事,並不願外人把此事詢問我臣民。間時我自己忖量,我實是婦女中最明智的,他人鮮能及我!英後維多利亞,她的曆史,我也曾瞧過譯本,覺著她關係的重要,經歷的憂患,還不到我一半呢。我的生涯,今方未艾,未來的事,沒一個人猜的著。我或者要大反故常,做出奇特舉動,驚醒外人耳目,也說不定。英吉利是列強中頭一國,但是並非維多利亞一人之力。他們國會裏頭的英傑,時常幫助她,凡百施行,總揀善的做,英後不過畫諾而已。咱們中國人民有到四百兆,統靠我一個兒。軍機雖可備我諮詢,他們只不過監察著。重要的事都須我一個兒決斷,皇帝是一點知識沒有的。我一輩子事情,從沒有失敗過,但是從不曾夢見拳匪的害人,會這麽利害!綜計我一生事情,不過這一樁是大謬誤。初亂時光,我很該嚴降諭旨,禁他蔓布。無奈載漪、載瀾,堅稱拳匪降自上天,爲是蕩清國恥,剪除外人。他們所謂外人,就是教士。我生平最恨的是教士,所以這時光,未嘗稍置可否,也不過要坐觀成敗呢。不意他們舉動太暴,載漪竟然領了拳匪頭兒入頤和園,聚集了衆太監,驗看他頭上,有沒有十字。那頭兒道:‘這個十字,你們不會瞧見,只有我找的著,知道他是基督教。’載漪入宮見我,拳民頭兒候在宮門口,查著兩個信教的太監,問我如何處置?我聽了大惱,立諭載漪,沒經有我答應,如何擅准拳匪入宮?載漪奏稱這一個頭兒,法術極大,能把外人悉數戮盡,並且得著諸神呵護,不怕西人炮火。並稱親見一匪用手槍擊射他匪,已經打中,一點子損傷都沒有。隨請將兩個入教的太監付與匪魁,我允准了他。後來聽得這兩個太監,即在離此不遠的地方斬首呢。次日,匪魁又隨載漪、載瀾人宮,叫太監都焚香跪迎,表明不曾信從基督教,又叫太監們練習拳術。過不到幾時,太監都棄掉公服,穿著拳匪的衣服,一個個紅衫黃褲,紅布纏頭,載瀾且貢一套與我。此時軍機領袖榮祿,恰恰請著假,我每日總派太監去瞧他。這日,太監回來,告訴我榮祿已愈,預備明兒入宮陛見,我聽了很歡喜。次日,榮祿入見,奏對之際,面呈憂色,他說拳匪實是叛徒,不過要百姓幫他殺戮外人,至其結果,實不足爲朝廷之福。我就問他如何處置?他說待與載漪商量了,總有辦法。到了次日,載漪來見,稱說爲了拳匪的事,與榮祿大大衝突,並稱北京居人,沒一個不是拳匪,如果要禁止,必把北京人盡數屠掉才好,就是宮廷也不能免。又說拳匪已經選定日子,盡殺各國使臣,董福祥也答應率兵幫助,放火燒掉使館。我聽了萬分焦灼,知道大亂即在目前,立召榮祿商議。榮祿叫我立刻下詔,宣稱拳匪罪狀,叫人民切勿輕信。並諭九門提督,驅逐匪徒。載漪聽了大怒,奏稱此諭果出,拳匪必然入宮行逆。我彼時沒了主見,只得任他們去幹吧。一日,載漪、載瀾又要我降諭拳匪,盡戮使館中人。我沒有答應,他竟矯詔而行,致使外兵逼近都城,咱們娘兒倉皇西狩。這都是我優柔寡斷,所以鬧下這麽大亂子。”說著時,不禁大哭。衆宮眷見太后傷心,也都陪著下淚。這一夜,很是不歡。
不意次日上朝,又得著一個很憂愁的消息,卻是日俄兩國宣戰的事情。原來日俄兩國,積嫌已久。甲午年中日這一役,李伯相赴日議和,原有遼東半島割隸日本之議。彼時俄人爲了自己在遠東的利益約了德法兩強國,索還遼東。果然行得好心有好報,丙申年俄皇加冕,中國李伯相前往慶賀,就在俄京訂了幾條密約,把東三省權利,盡送給俄國,山東的膠州灣,也帶在裏頭。偏偏事機不巧,山東地方出了一樁教案,殺掉兩位德國教士,德人就派兵佔據了膠州灣。俄人因我背了密約,強租旅順大連灣以相抵制,又約滿洲鐵路,可以直築到旅順。庚子年義和拳之亂,俄國乘機進兵,佔據了東三剩北京議約,俄人又把東三省提出另議。喧賓奪主,年復一年。癸卯年三月十一日,原是《辛丑合約》第二次撤兵期,俄人非但不撤,還增了無數的兵馬,築造兵房,斬伐林木,爲久駐之計。我國行文責問,俄人以七事相要:一、滿洲不開商埠;二、俄人全占滿洲佳礦;三、俄人管滿洲衛生事宜;四、俄人助練兵;五、牛莊關田俄人管理;六、中俄共設商務衙門;七、俄人全占滿洲鐵路。
我國政府,爲了急於收地,就擬應允一二條。不意各省官紳士庶,紛陳利害,力持不可。英美日三國,也勸我國政府,勿允俄人之請。偏偏俄人得寸進尺,招撫胡匪,派兵入龍嚴浦,又佔據了奉天官署,並令華民遇著俄國慶節,盡揭俄旗。八月,俄人要求奉天將軍增祺將滿洲地租,詳細報告,並將牛莊稅關及厘金局,讓與俄人管理。俄皇又特命阿力克塞夫爲遠東總督,凡遠東事宜,均令與該督直接商辦。政府聞之,甚有震駭,叫駐俄欽使詢聞俄外部。俄人冷然道:“這是俄國政策,何勞貴國詢問?”從此之後,凡爲了遠東事宜,政府電詢俄外部,總是擱置不答,總推說已經簡放遠東總督,給與全權,凡百事宜,均可往商。此時俄人又佔據了三道江頭,於是西自旅順大連灣,東沿鴨綠江上流,越長白山以抵豆滿江上流相近之琿春,沿途築電線,駐守備兵,包括東三省,與朝鮮境劃絕,以阻日本勢力之侵入。又在奉天設立衙署,辦理路礦及在滿洲工業等事。牛莊街巷,悉改新名。派哥薩克兵六千至盛京,又派兵駐伊黎各地,大肆東封,實逼處此。中國兵微將寡,奈何他不得。
東鄰日本,見此情形,竟然大動義憤,跟俄人大大不答應,於是日俄兩國,遂有協商的事情。先在俄都,後在日京,經幾次之會議,日木外務省大臣小村氏,與俄使羅笙男爵會議,開出協商條件,計共五條:一、彼此允將中國高麗之主權,悉行保全;二、彼此又允各國在中國高麗工商之利益,彼此均沾;三、日本在高麗獨一之利權,與俄國在東三省之鐵路利權,彼此均須明認。又互相申明,俄日兩國有權可以保護以上所列利權,但不得與第一款所載之宗旨,有所違背;四、俄國須明認日本有特別之權,以勸諫幫助高麗,使彼國維新,將政府改良;五、俄國須允不阻高麗鐵路推廣至東三省南方,以期與中國開外鐵路相連。
俄使急赴旅順,與遠東總督阿氏協定。彼時日俄交涉,在聖彼得堡,有俄外部大臣藍斯道夫伯爵與日使栗野氏之會議;在東京,有小村氏與俄使羅笙男爵之會議。十月八日,是俄人第三次撤兵期,依舊恃蠻不撤。協商已經五次,依舊不得要領。
俄人的答復,絕不提及滿洲,不過在朝鮮方面,稍示退讓。日外相面訪俄使,聲言俄國的答復,不愜日本政府心,務請重行答復。於是俄人遂布告各國道:“日本名爲協商,實是挑戰。”日政府聞知,忙著分電辨誣。俄皇又特開極東委員會,俄皇自爲議長,商議答復日本之要索。駐俄日使奉本國政府訓令,屢促俄人,速行答復。日政府宣稱日本候俄國復書,以西曆一月三日爲期。如期不至,再展限七日。再不答,日本就要在清韓方面,自由行動了。此時兩國徵兵發餉,準備戰事,極形忙碌,所以皇太后非常愁悶。
這日,早朝既畢,太后告知宮眷等:“俄日兩國,怕旦夕要啓釁,心中很是憂悶。雖然兩國的事情,跟中國是不相干,慮的是在中國境內開仗,無論誰勝誰敗,於中國終有不利呢!”宮眷們聽了,也不很注意。不意次日,太監總管奏稱,今兒點卯,走失太監五十人。”衆人聽了,很是驚訝。過了一日,又報走失太監百人。太后恍然道:“我知道了,他們必是聽了我的話,以爲俄日將有戰事,怕再見義和團的亂了,才相率逃避呢!”照例太監逃走,必派騠騎四出拿捕,捕到了必然按律懲治。此番,太后傳諭,不必拿捕。又過了兩日,一個太后素所親信的某太監,又不知去向。太后大怒道:“不意這個奴才,竟這麽無良心!我平日待他,何等優渥,竟博得他如是的報答!亂機甫萌,丟掉我走了。”說著,很是懊喪。從這日之後,太監逃走的,幾乎無日無之。太后於是決計移居禁城,俟至來春,再作計議。
此時俄日驚耗,日甚一日。宮中諸人,漸爲震恐。一日,太后召集宮人,諭令:“勿自驚擾,果然有變,與咱們是不相幹的,決然不會波及。咱們有祖宗保佑,決不會有什麽意外。從今而後,我也不願再有人提起俄日事情呢。”又叫宮眷們各在祖宗神脾前虔誠禱告,叩求保祐。太后雖說不願人再提此事,心裏卻很願知道外間消息。一日,與德菱等無意中談及,德菱道。“這個很容易,只消購幾份西報,並一份露透特約電,外邊的事情,天天能夠知道。”太后大喜,就叫裕庚出面,購了幾份西報並露透電,每日轉送到宮中來,由德菱譯呈御覽。一日,德菱譯出一段新聞,卻是已經決裂的驚信。不知太后瞧見之後,有何議論,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八回 旅順口俄將喪師 東京城日皇宣戰
話說德菱譯呈一段新聞是:
一千九百零四年二月八號,即華曆癸卵十二月二十三日也,是日爲俄水師提督夫人之誕辰,俄艦各武官齊登岸赴跳舞會。提督司塔君開樽宴客,賓主酬酢,甚歡樂也。及晚,且留觀劊孰意驚天動地倒海翻山之一極慘酷極激烈之大事,即乘此嘉賓宴樂時而爆發乎!噫,夫豈在席諸人所料哉!時俄艦之泊旅順口者,均列于港口東北,與炮臺相倚,計分三行:一魚雷艇,二大戰艦,三巡洋艦,戒備頗嚴密。晚十一點鍾,炮臺守將見魚雷艇數艘入港,即發暗號問自何而來。來艦以俄國暗號答曰:餘等從青泥窪來。於是台將遂放心,許其入港。嗚呼!此果自青泥窪來之俄國艦乎?乃自佐世保來之日本艦也。惟日艦如何能知俄軍暗號,則不可得知矣。
日本中將東鄉平八郎於二十二日,親率全艦隊,軸轤相街,自佐世保起程,至仁川,另派艦隊使抵擋在仁川之俄艦瓦利耶克及哥烈芝二艘。然後並力齊行,直向旅順口進發。是行也,共計統帶三人,戰艦十六艘,水雷驅逐艦數艘,內一等戰鬥艦:朝日、三笠、初瀨、敷島、富士、八島等六艘,少將梨羽是起統帶之;巡洋艦:千歲、高砂、笠置、吉野等四艘,少將出羽氏統帶之;裝甲巡洋艦:出雲、磐手、吾妻、入雲,淺間、常磐等六艘,少將三須宗太郎統帶之;水雷驅逐艦則村雨、早鳥、白雲、朝潮等,言最著也。
日艦既抵旅順,離俄艦六英里而陣。其水雷隊即發魚雷射俄艦,俄人還炮相擊。斯時也,彈丸雨飛,炮聲雷震,海波騰湧,如噴泉,如沸水,其酷烈之情形,實非筆墨所能形容者。
而俄國之武弁,尚在提督行轅宴飲也。聞斯驚報,立即歸船,而俄艦之陣形已亂。先是日本水雷艦於炮戰正酣時,潛行至旅順港口黃金山之麓,以待俄船狼狽之時機。既而果有俄艦二艘,自戰地逃出,蓋圖竄入港口,以避日本之水雷也。孰意適與水雷艇相遇,日艇即趁勢放保武魚形水雷以射其胴腹。俄戰鬥艦沙裏維茨立即沉下,佛裏維仙亦相繼沉下,於是旅順之港口遂阻塞。港口既阻塞,俄艦之敗歸者不能入內,而日艦並力猛攻,不少暫緩,故俄帕拉達艦與一不知名之運兵船,均遭魚雷擊壞。
是戰役共有三十分鐘之久。俄艦與戰者,爲沙裏維茨,載重一萬三千一百十一噸,載炮六十八尊;帕拉達載重六千六百三十噸,載炮三十四尊;佛裏維仙載重一萬二千七百噸,載炮六十五尊;亞斯哥載重六千一百噸,載炮三十六尊;努維克載重三千二百噸,載炮十九尊;雪巴斯托波載重一萬零九百六十噸,載炮五十尊;石脫羅帕夫洛斯克載重一萬零九百六十噸,載炮五十尊,而沙裏維茨,佛裏維仙,與一不知名之運兵船,均遭沉沒。拉帕達亦受傷擱淺。日本艦隊,則無一損傷。
戰時炮彈四飛,波及甚廣,岸上房屋被毀者幾居大半。城中大擾亂,居民多奔山上以避炮火。城內與船嶴,均受重傷。
有三炮彈落於東港內,幸並未傷物。又有一彈透過船嶴外之運兵船,幸該炮彈並未炸裂。城內被炮彈所擊之孔甚多,有寬至十五尺者,有深至六七尺者。門窗之玻璃,盡被震壞。各路及碼頭上,均煤斤四散,幸尚未著火,否則其禍不可問矣。
二十四日午前八點半鍾,日本巡洋艦三艘,往來遊弋。俄艦遂將水手之行李,悉推入水中,預備開戰。日艦忽退去。九點鍾,日本全艦隊並立于黃金山下,離俄艦僅三英里,即行開炮。相戰約四十五分鐘,俄人復大敚是役也,俄艦之被轟沉者一,擊壞者六。而日本亦失掉魚雷船一艘,爲俄艦努威捕去,但俄人進入船內,早不見有一日人矣。
是役也,努威艦在港中兩面賓士,以亂日人之耳目。當該船進港時,沿路各船,大聲申賀,且奏俄國國樂及總督之樂。
俄水師提督司塔之坐船倫佛羅伏司,離出港口,欲逐一受傷之日船,越數點鍾即返,且有一大孔于船之左首。
是役之猛烈,較二十三日之戰爲尤甚。有衆多之商船,多被波及,中國怡和洋行之商輪科侖比亞受創爲最劊云:蓋戰時科侖比亞船適在戰場中,故船身四周之海水,宛如沸湯。船上各艙,全行毀壞。船面落有許多之碎彈,總機器師佛來君面色變黑,緣炮彈在前炸裂故也。兩次合計,俄艦之被擊壞及轟沉者,共八艘,其他亦均受微傷。故巍巍數十艘之雄艦,至是而完全無缺者,已不及十艘矣。
是日岸上巡捕往各洋人之屋內,擲下一紙。此紙之字,譯之則系令於二十四點鍾內,速離旅順,且令不去者,須自備糧食。因恐防守兵之食物不敷也。
越日晨,俄人設法將沙裏維茨等數船設法救起,移進港內,然苦無修理之處。因旅順口之船嶴大小,不能容裝大艦。而建于石上之七百五十尺之大船嶴,則尚未竣工也。
開平礦務局之商輪名富平者,於戰時亦寄泊此港內。戰既畢,船主葛來方欲啓輪,而俄人傳令至,令船主將數公文簽字,方可出口。船主允之,於是遂簽字。計簽字之公文共二紙:一令不能將旅順實情泄漏於外;一令船中只可積三日糧。
船主既簽字,遂吹管開輪,駛出西港。方至港口,即被守口俄艦突以二寸徑之炮彈,連發三次,正中船首,毀物極多,並傷華人搭客五名,一女子擊去一腿,一男子擊去一手,又一人其背擊去一段,餘二人傷亦甚重。富平既被擊,即駛回內港。
俄統帶遮告船主曰:“此乃誤舉,余甚不樂。君船可出海”云云。
同時有西平商輪亦遭厄難。西平者,開平礦務局商船也,於十二月二十四日夜十二點鍾,由秦皇島之上海,路經旅順,忽被俄艦所捕。拘禁七日,始行釋放。
太后瞧畢,向德菱道:“不意俄國地大兵強,竟會敗的。”德菱道:“眼前瞧來,果然是日本勝。但是戰事還只開始呢,日子久了,究不知誰強誰弱?”太后道:“兩國大小,差到好些呢!”德菱道:“按了疆域人口國力一切,日本如何比得上俄國!日本疆域,通只一億六萬一千一百七十九方裏;俄國有到八兆六億六萬零三百九十五方裏。日本人口,通只四十四兆八億零五千九百三十七人;俄國有到一百四十一兆人。日本陸軍,平時只一億五萬人,戰時也只六億人;俄國陸軍平時已有一兆一億人,戰時竟有四兆六億人。日本海軍只一億七萬零七百六十七噸;俄國有到四億六萬六千六百十五噸。”太后道:“差的這麽大,還敢戰,日本真也有膽!這兩國雖然都是友邦,只是我倒偏著日本。俄國要是勝了,咱們中國怕要不得了呢!德菱,你瞧瞧,報紙上別地方還有開仗的事情沒有?”德菱聽說,重行翻閱,又譯出一段,卻是朝鮮仁川港水戰事情,忙呈與太后。太后接來瞧時,只見上面寫的是:二月八號晚,俄使羅笙往晤日公爵高毛而拉。語次,日公爵曰:“日俄交誼,現已斷絕。”羅聞斯言,即詢曰:“然則兩國其將開戰矣乎?”曰:“未也。”不意羅笙辭別日公爵後,不多時,外間傳言日軍已在旅順口及高麗海濱與俄開戰矣。此俄日兩國決裂情形也。茲特舍日本而述高麗之事,二月九號早上七點鍾時,法艦帕思高、英艦搭爾蔔、意艦哀爾巴、美艦佛斯彪等之統帶接到日水師提督瓜生之公函,內開俄艦瓦裏亞克與哥烈芝,不於十二點鍾之前駛出利物浦港,日本水軍將於下午四點鍾時,即在港內攻擊俄艦云云。法艦統帶商南君接該函後,以爲俄日尚未宣戰,而日水師提督如此作爲,深爲詫異。
爰偕意艦統帶某君,詣英艦搭爾蔔,與該艦統帶會商一切後,擬定一公信送交日水師提督,與彼據理相爭,力辯其妄。當是時也,俄艦瓦裏亞克之統帶,尚未接到日水師提督之公函。至十點半鍾時,始由駐利物浦之日領事,將日水師提督之信,飭人送至俄艦。瓦裏亞克統帶接信後,始知日水師提督之用意,遂往晤英法意各兵艦之統帶,懇其陪送出海。嗣因各統帶告以不可,瓦裏亞克之統帶,遂當衆宣言曰:“吾等之命休矣,然總當前往。”於是遂與英法意三兵艦之統帶,行相抱禮而別。
歸艦召集兵士,告之曰:“吾等將與日軍開戰矣。”衆齊答曰:“唯”。於是俄艦遂起碇,當起碇之前,船中軍樂大作,始奏本國之樂,繼奏法國之樂與英國之樂,以及意國之樂,以示友好之意。及駛出港口時,各國兵艦中人,皆同聲喝采,遙伸敬意。出港後,不意與日戰艦六艘、魚雷船八艘相遇,遂開戰。
人皆以爲俄艦二艘不多時必爲日艦擊沉也,不意俄艦竟能與日艦相持一點鍾之久。是役也,俄艦瓦裏亞克船面所有之炮位等,悉被日艦擊毀,是以該艦不能還炮相擊。卒有一開花炮擊中該船之舵,遂不能行駛自如。統帶睹此危險之情形,遂用他法將船駛回利物浦。奈因轉掉不捷,途中又被日炮擊中三次,均在水線之下。及竭力駛回利物浦後,經法艦帕思高之統帶商南君,將受傷及未受傷之兵士設法救起。內有四十五名,身受重傷,立刻擡至法艦。有三人從俄艦擡至法規時,在途中已因傷斃命。有三人當晚即死。又有二人至遇救後第二日,因醫藥罔效而斃。
至俄艦瓦裏亞克,因受傷過重,且該船水線之下,被日炮擊成洞穴,是以五點鍾後,即行沉沒。據該艦上人所述,與日軍始行接戰時,該艦之後面,被彈藥所中,即已燃火,甚屬危險。
又聞該船艦橋之上,血肉模糊,不忍逼視,所有倒臥在船面之屍身,或手足不全,或有首無足,或有足無首,其淒慘之狀,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有一年輕之兵官,在船面手執路程表,指揮一切,忽被流彈所中,化爲烏有,僅存一手,而路程表仍執在手中。噫,慘矣!又聞交戰時,有兵士四人,侍立在統帶之左右,忽有炮彈飛至,一人登時擊斃,二人被擊受傷,而該統帶幸未擊中,然亦有一炮彈飛過太陽穴云。
當俄艦瓦裏亞克與日艦相戰時,俄艦哥烈芝相距僅二百米,而竟無一炮彈擊中,此誠奇事。是以該艦中人,並無一人受傷。嗣因該艦統帶料日艦必來攻,爰計議將船自行炸裂,以免被日人獲得。遂定計將火藥線雙雙接連,置放在兩處火藥房內,俟火藥線燃到時,自行爆裂。聞該艦水手等人登岸,不及數分鐘,即轟一聲,兩處火藥房,果同時炸裂。日水師提督瓜生君接英法意兵艦各統帶之公信後,不即答復。越數日,始行回答一函,內開事已如此,夫復何言云云。
太后瞧畢,不置可否。次日,報紙送到,德菱照例翻譯。
太后問:“有新消息沒有?”德菱道:“兩國國皇,都宣佈了戰書了。”太后催她速譯,德菱隨把日皇戰書,先行譯出。恰好太監送進糖果,太后道:“你念給我聽罷!”太后一邊吃,德菱一邊念,只聽她念道:我日本皇室之蒞茲大位,自昔一姓相傳,以迄於今。茲朕特行宣告于我忠勇之日本國民,今朕與俄宣戰,並命海陸兩軍盡其能力,與彼國決裂。又命各官員均盡其職分權力,以期在各國公法界限之內,獲全國之所注意者。朕以萬國之交誼,甚關緊要,故朕之用意,常望本國得有和平之進步,以使與各國之交誼,益加輯睦。而期遠東得有太平,又使本國日後不損萬國之權利。各官已遵照朕意,各盡其職。故與各國之交誼,益行增厚。不幸今與俄開戰,非朕之素望也。高麗土地一事,於本國甚關緊要,不獨因與彼國素有交誼。且高麗之存亡與否,與本國之安危,大有關係。但俄國不依親允中國之約言,及對列強之許諾,而猶占東三省,且在彼地益厚其根據,意在永遠佔據。俄既蠶食東三省,則中國土地定難保全,故遠東和平之望,益加消滅。朕欲以協商之法,辦妥此等問題,期得永遠和平。故各官奉朕之命,將各款送交俄國,又約六月內與俄時相會議。乃俄於所開各款,並不見允,且屢屢延期,以使此事莫結。一面藉口于和平,一面增備海陸各軍,以圖遂其所欲。朕知俄國並無和平之意,披將我政府所開各議推諉,高麗甚爲危險,我國權利亦有所損。蓋至是而和平協商一事,終不能成,故今放膽以兵力從事。朕甚望我國民之忠勇,不日即得永遠之和平,以大光我邦家也。
太后聽了,正欲問話,忽報慶親王有要事面奏,懇請召見。
太后唬了一跳,立刻召見,問他有什麽事。慶王奏道:“奴才接到密電一道,是胡維德拍來的。他說俄國已遭遇與日本接仗的危機,俄政府很是憂悶。此時中國如果嚴催他撤兵,俄國必與中國訂結極容易的協商,能夠實行撤兵,罷掉干戈,和平克復滿洲,也說不定。”太后道:“你瞧辦得到辦不到?”慶王道:“奴才毫無把握,懇求訓示!”太后道:“交涉起來,俄國未必是聽。再者現在開仗當口,咱們再不要擾進去。”慶王道:“奴才還要懇求聖訓。俄日兩國開仗,咱們果然沒力量管他,但是東三省是中國疆土,興京盛京,祖宗陵寢所在。兩國兵馬,在那裏放炮開仗,咱們竟然一聲兒沒言語,聽他們擾去不成?”太后道:“祖宗陵寢,那是最要緊不過的,萬萬不能稍有震驚。”慶王道:“奴才也是這麽想。只是兵爭當口,又未便派兵去守陵,可怎麽樣?”太后道:“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主見,還是探問探問各省疆吏罷!”慶王遵旨,隨命領袖章京擬了稿,用密碼拍發出去。不到兩日,河南、江蘇兩巡撫回電到來,力請嚴守中立。慶王照實復奏,太后道:“陵寢能夠不要緊麽?”慶王道:“奴才想來,俄日兩國,與我朝素敦睦誼,諒不致驚及陵寢。”太后道:“既然如此,你就下去擬稿罷。”一時擬上,太后瞧過,隨即頒發出去。其辭道:日俄兩國,失和用兵。朝廷軫念彼此均系友邦,應按局外中立之例辦理。著各省將軍督撫,通飭所屬文武,並曉諭軍民人等,一體欽遵,以篤邦交而維大局,勿得疏誤,將此通諭知之。欽此。
又命律法官擬定官訓四條,南北洋大臣擬定條款十三條,頒發各剩其辭如下:律法官所擬之官訓:
一、現在日俄兩國爭戰之際,凡戰國之戰艦,均禁止泊用中國水道轄境各口,或停泊爲爭戰起見,或爲佈置一切戰務,並禁止。如甲戰國之戰、商各艦出口後,其泊在中國水轄境內或泊艦之處,乙戰國之戰艦不准追蹤前去,必須候過至少二十四點鍾後,方准開行。
二、一經曉諭之後,如有戰艦進中國水道轄境口岸或停艦之所,此項戰艦,應令自進口之時起,於二十四點鍾之內離開出洋。除非遇風潮,或因缺食物,或因修理。凡遇此等事情,如逾二十四點鍾之限,該口之官長,應飭令迅速開去。除僅敷即時需用食物外,不准多帶食物等件。接濟此種艦隻,如因修理而來,一經修畢,不准在中國轄境水面逗留逾二十四點鍾之限。
三、凡戰國之戰艦,不准在中國各口岸及水道轄境內,多備食物接濟。只准向華民購辦,以敷及時需用之食物等件,爲艦上水手人等之急需。如購煤斤,只准接濟僅敷回本國至近之口岸,不准多備。
四、兩戰國之戰艦,不准以捕獲之戰利敵艦或商艦,進中國水境。
南北洋所發之告示:
一由北京至山海關,各國留駐兵隊,以保海道通暢,系按光緒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即西曆一千九百零一年九月初七日各國和約辦理。現仍應遵守此約原有宗旨,不得干涉此次變局之事。
一凡寄居本國局外境內之他國人,如有私行接濟兩戰國禁貨,有礙本國局外之責者,應有地方官設法禁止。或知照該管領事等官,分別究辦。中國官民,應一律禁止有礙局外事情,如後開各項:—本國人民,不得干預戰事,暨往充兵役。
—民間艦隻,不得往投戰國,或應招前往辦理緝捕轉運各職司。—不得將艦隻租賣于戰國,或代爲安裝軍火,或代爲佈置。
—不得代戰國購辦禁貨,或在境內製造禁貨,運銷戰國之外海軍。所有禁貨,如後列各項:一、炮彈、鉛丸、火藥及各項軍械;二、硝黃及製造火藥各種材料;三、可充戰用之艦隻及其材料;四、關涉訟事之公文。
—不得代戰國載運將弁兵卒。
—不得以款項借給戰國。
—艦隻非避風患,不得擅入戰國所封之口岸。
—艦隻駛入戰疆,不得抗拒戰國兵艦之搜查。
—不得爲戰國探報軍情。
—除戰國各種艦隻,在中國口岸購辦行艦必需之物,應遵守另列各專條外,不得售糧食煤炭于戰國。
—所有未盡事宜,隨時查看情形,參酌公法,候飭遵行。
欲知宣佈中立之後,外交上有何影響,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九回 大清國頒詔守中立 小朝廷忍恥訂同盟
話說中立詔書頒佈之後,不到幾日,就接到駐日楊欽使電報。報稱日外部來文,言滿洲事情,貴國雖守局外,然務須嚴防遵界,勿以幸可免戰,遂懈防守。慶王奏知太后,太后立下旨意:命馬玉昆帶兵十營駐山海關,郭殿輔帶四營駐張家口。
復飭東南各省疆吏派勁旅北上,拱衛神京。東南疆吏,接到此旨,不敢怠慢。湖廣督臣遣中協吳元愷率練軍二十營人衛,兩江督臣飭人分投湘皖招募新軍。政府王大臣又派直隸旗兵五營,駐關外錦州,淮軍三營駐新民廳,常備軍六營駐山海關,武衛、自強二軍駐北京、天津、通州。馬玉昆的兵,叫他專守朝陽、熱河一帶。又叫駐日欽使照會日本外部道:日俄失和,朝廷以兩國共爲友邦,重以親交,依局外中立之例處置。已通飭各省一體遵守,且嚴飭地方官保護商民教徒。惟盛京及興京,以陵寢宮殿所在,故當令該將軍任敬謹守護之責。於東三省之城池官衙,人命財産,兩國皆不得損傷。原有之中國軍隊,彼此各不相犯。於遼河以西,俄兵撤退之地,由北洋大臣派兵駐紮。各省及邊境內外蒙古,遵照局外中立之例處辦,兩軍隊毫不得侵越。若闖入境界內時,中國當攔阻之,不得視爲失和平者。但滿洲之地,有外國駐紮軍隊未撤退之地方,恐中國之力,有所未逮,難實行局外中立之例。然東三省之疆土權利,不論兩國勝敗,仍歸中國自主,不得佔據。
未幾,日本外部答道:
日本政府於貴國內希望和平,嚴防擾亂。除俄國所佔領之地方外,總於貴國範圍內,苟非俄國有特別之舉動者,敞國決當認定貴國之中立。日本軍隊於戰場固守交戰法規,不許濫破財産。于盛京及興京之陵寢宮殿,並各地方所在之貴國官衙,原非俄國所爲者,可無損傷,貴國政府可以相信。又於戰鬥地城內有關於貴國之官民,在軍事上當允之限,日本軍隊於其身體財産,必當十分保護。惟於該官民幫助我國之敵及與之厚遇時,日本政府須保留臨機必要之權利。我國與俄國至旗鼓相見時,非出於征略之目的,爲防護我正當之權利及利益耳。若戰爭之經過,犧牲中國,佔領土地,決非日本政府之意。又至於貴領域中當兵馬之沖,有所措置,一依軍事上之必需,非敢損貴國之主權。祈貴國政府篤信之!
楊欽差即把日人回文,電告政府。政府知道滿洲境地,難以全作局外中立,遂與奉天官吏商定戰地界限規則九條,頒佈中外。其文是:
—日俄二國倘在奉省地面開仗,擬即旨定戰地。兩國開戰及駐紮之軍隊,只能在戰地限內,不得逾指定戰地界限之外。
—西自蓋平縣所屬之熊嶽城,中間所曆之黑峪、龍潭、洪家堡、老嶺、一面山、沙裏塞、雙廟予以東,至安東縣街止,由東至西,所曆以上各地名,分爲南北界限,限以南至海止,其中之金州、復州、熊嶽三城,及安東縣街爲指定戰地。抑或西至海岸起,東至鴨綠江岸止,南自海岸起,北行至五十里止,爲指定戰地。兩國開戰後,凡戰地縣內之村屯城鎮,免遭兵禍。
—兩國開釁,無論勝負,軍隊俱不得衝突竄入指定戰地界限以外之地。如有侵及限外之地,殺傷人民,燒毀房屋,搶掠財物,以及一切損失,應由越限之國認賠。其戰敗之軍隊,及受傷人等,無論行抵何處,我既守局外,一概不能收留。
—此次指定戰地限內之地,但供兩國戰時之用。如勝負已分,軍事已竣,所有指定戰地,兩國兵隊,均各隨時退出,不得佔據。
—兩國宣戰以後,所有指定戰地限內,除日俄兩國外,其余無論何國兵隊,不得任意進入。並屆時無論何國官民一切人等,如欲赴指定地方者,均應照章向華官請領護照,及沿途華官呈驗,方准前往。其不應前往之人,仍由華官查禁。人民財産,不免衝突。倘有損失,照公法應由戰敗之國認賠。如有無故殺傷人民,燒毀房屋,搶掠財物,何國所行之事,應由何國認賠。兩國開戰,我既守局外,所有界限以北之城市,應由我自行派兵防守,兩國軍隊,不得衝突。其在界限以南,即指令戰地限內,安東、復州、熊嶽各村屯,向有之巡捕隊,仍照舊駐紮,兩國不得阻攔,並不得收我軍械。如兩國定期開戰,以上各巡捕隊,均行調回各該城內駐紮。至省城外地面兵少,亦當酌調一二營彈壓,以免驚擾,俄人亦不得阻攔,收我軍械。—兩國徵調軍隊,有必須由指定戰地限外地方經過者,不得逗留久祝糧食柴草一切日用之物,須該國軍隊,自行備辦攜帶,以符我守局外之例。
—我既守局外,兩國開戰以前,開戰以後,均不得招募華民匪類,充當軍隊。
—如有匪徒竊,發在戰地限外者,歸華隊剿捕;其在戰地限內者,與何國兵隊相近,即由何國剿捕。惟均不得越界以免別滋事端。
—兩國如已訂定開戰,須將日期及在何處開戰,預先知照華官,出示曉諭,俾人民知避。
戰域限定之後,不意又興起一件意外的交涉。上海黃浦江中泊有一艘俄國戰艦名叫“滿洲”的,原是戰局未開以前來的。現在朝廷宣佈了中立,限定了戰域,日本人就來責問:“俄國兵艦,爲甚泊在中立港裏?”上海道急忙電請南洋大臣發令,勒“滿洲”船退去。南洋大臣因事關重大,電告外務部,請爲作主。外務部照會俄使,俄使答道:“東三省馬賊鴟張,破壞鐵路,俄政府還沒有問罪中國,中國受了日本的煽動,倒要叫無害于中立的‘滿洲’船退去,實不可解。並且‘滿洲’船泊在上海,只爲保護俄國商民。”外務部不能堅持主見,向日使道:‘滿洲’船停泊時光,日俄還未開釁,所以中國未便用兵力迫他退去。”日使堅不允道:“俄艦不退,日本也當派兵艦駐上海。日後如釀釁端,中國當任其責。”外務部沒奈何,復跟俄使婉商,請該艦卸去軍械,俄使不肯答應。於是日本徑派“秋津”兵艦駐滬,又續派“和泉”、“須磨”二艦到來,與俄艦同泊一港,很有不相容之勢。上海士商,大爲震駭。日使知照政府道:“俄艦如果不退,日本必然進師轟擊。”俄使不得已,才允卸去軍械。爲了這一艘兵艦,十餘日裏頭,上海道,日領事,俄領事,俄艦統帶,南洋大臣,外務部,俄公使,日公使,俄總督,日本外部,俄國外部,彼此電文,往來如織。
交涉辦妥,滬道電稟外務部,外務部奏聞太后。太后道:“中國究竟是獨立國,不過國勢弱了點子!不意爲這一條小小兵艦,竟就費了這許多唇舌。”
這日,直隸總督袁世凱覲見,太后問他,對於俄日戰事,有何意見?袁公奏稱:“兩國雖已構兵,決不致牽涉中國。不過戰事既定之後,滿洲地方,不免要多事。”太后道:“那我也知道,因爲兩軍戰在中國境內呢。最好的法子,只有嚴守中立。中日這一役,國力已竭,不能再以干戈相見。現在當嚴諭各官員,慎勿幹與此事,以免外人有所藉口。”袁公奏稱:“太后所見極是,臣等自當仰總上意,竭力維持。”太后道:“你瞧戰事結果,誰勝誰敗?”袁公道:“事很難決,或者日本能夠勝呢。”太后道:“日本果然勝了,我的憂心倒是可以稍釋一二,就怕是不能夠。俄國地廣兵衆,勝敗兩個字,還不易說呢。”袁公道:“勝敗利鈍,誠難逆睹,太后的諭是。”太後道:“中國如果不得已與別國開仗,恐怕沒有立足之地了。咱們武備廢弛,都沒有預備,既無海軍,又沒有訓練的陸軍。老實講一句,簡直是沒一點子自衛力。”說著,不勝歎息。袁公安慰太后道:“照目下情形,中國似乎不必慮有戰禍,因各國跟咱們都很要好。”太后道:“中國總該自醒,力行各種新政,只是不知從何處人手呢?總要望中國在世界列強中得占一優勝位置。”
一時,袁公退去。太后復召見軍機大臣,告以方才與袁公所談的話。軍機大臣都竭力贊助,並且對於國防等事,各抒意見,很發了一番議論。某親王且主張變法不變服,太后甚韙其議,慷慨激昂,很議論了一回。退朝之後,也就丟過不提了。
這日,退朝回宮,德菱已把戰事新聞譯出了。太后問有什麽新鮮消息?德菱道:“朝鮮的中立,被日本逼迫取消了。駐韓俄使與使署護軍,都已回國。日韓兩國又訂了新約章六條。”太后道:“有這等事?取來我瞧。”德菱呈上譯稿,太后接到手,只見上寫著:
大日本國特命全權公使林權助大韓國暫署外部大臣牽址熔各奉妥宜委任訂定專條如下:
第一條爲日韓兩國睦誼永敦,並俾東方平和之局彌臻鞏固起見,韓國政府推誠相信於日本國政府。至於改善國政事宜,可聽日本國政府贊襄施行。
第二條日本國政府顧念日韓兩國邦交輯睦,應擔保韓國宮廷得獲升平又安。
第三條日本政府確實擔保韓國自主及疆域完全。
第四條倘因被日韓以外之國侵擾,或因韓國民亂,以致有韓國宮廷不得相安,或韓國疆域難期完全之虞,則日本國政府視其情形若何,應立即措施扼要之法。遇有此項事宜,在韓國政府理宜極力予以輔助,俾便日本國政府措施一切,並在日本國政府隨時酌看情形,可得佔領軍略上扼要之地,以期事在必成。第五條凡與本專條宗旨不相符合之約,非將來彼此允諾,兩國政府不得與日韓以外之國有所商定。
第六條至與本專條相涉之細目,日本國全權大臣與韓國外部大臣隨時酌看情形,會同妥商訂定。
明治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
光武八年二月二十三日
太后瞧畢,向德菱道:“《馬關條約》的第一條,不是要我國認朝鮮爲完全無缺獨立自主的國家麽?這會子,怎麽又不許他中立呢?”德菱道:“日本要吞滅朝鮮,已經久了。甲午以前,跟中國爭奪,甲午以後,跟俄國爭奪。此番開仗,名是爲東三省,其實仍舊爲朝鮮呢。開戰之前,日人火急完竣京釜鐵路工程。十日工夫,日軍已佔領韓疆全部,如何還能夠中立呢?”太后道:“朝鮮的事,究竟是別國,咱們可以不必管他。只是強鄰如此行爲,泰西各強國,竟然一句話也不說,中國也很寒心呢!”德菱道:“中國總還不至於呢!”太后道:“打仗當口,講甚麽理?我想這裏離東三省太近,還是西安地方安逸一點子。”不意才說了這麽一句話,連英美德三國國都都已傳遍。英美德三國公使通告中國政府道:“已經約令日俄,一體遵行,所有兩國的軍旅,概不得侵入中國邊境。”並請安慰兩宮,不必因日俄開戰,遽行動搖,以致大局有礙。德皇也電請兩宮切勿西巡,各公使又請明宣上諭,示朝廷必不西幸。太後很是爲難。恰好御史汪鳳池上疏諍諫,其辭道:竊維俄日近日情形,已將決裂,戰事即在目前。我雖例守局外,而事後無論誰勝誰負,中國必受其虧。臣愚以爲兩害照形取其輕,因應得宜,其害或可略減。若舉動一不慎,則人心惶駭,非常之變必生。蓋外患內亂,勢恒相因,使根本之地一有動搖,則全局瓦解,不可收拾。是在我皇太后皇上持以鎮定而已。何以言之?英之窺衛藏及沿江一帶;法之窺滇越;德之窺山東。處心積慮,匪伊朝夕。其所以遲徊視望者,皆因互相牽制,不敢輕發難端。若今日俄日戰釁已開,勝負稍分,必有出任調停,當不令其曠日持久。設因東方俶擾,震及京師,或以西巡之說,上瀆聖聰,誤聽其言,必至群情渙散,土匪會匪,勢將乘機煽亂。而列強亦必因之各逞所欲,則大局不堪設想矣!臣愚以爲我皇太后皇上廟謨宏遠,必能明見及此。惟求明諭沿江沿海各將軍督撫,慎固封圻,保護商埠教堂,以免節外生枝。力持鎮靜,不爲浮言所動。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爲時局艱迫起見,不勝惶悚待命之至!
太后見了此折,遂命軍機擬旨,大加申飭,以示朝廷絕無西巡之意:御史汪鳳池奏密陳大計一折,據稱此次日俄開戰,設因東方俶擾,或以西巡之說,上瀆聖聰,若誤聽其言,必至人心惶駭,群情渙散等語。現在日俄兩國失陽,並非與中國開釁。京師內外,照常安堵,何至有巡幸之舉?該御史輒以此等無據之辭,輕率奏陳,實屬不明事理。汪鳳池著傳旨申飭。嗣後如有妄造謠言、淆惑衆聽者,著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御史一體嚴拿懲辦,以靖人心。欽此。
這幾日,太后在宮中,除了戰事外,絕口不談他事。每日上朝,除了召見軍機之外,又特召各路統兵將帥,詢問一切國防事情。不過各將帥平日服官在外,於朝覲儀注,不很明白。
見了太后,未免手足無措。宮眷們從屏風後窺見了,都要失笑。
至於奏對之語,更是沒意識。有一日,太后問某提督,語及“海軍的窳劣,實因咱們沒有訓練海軍的士官所致。”某提督回奏:“中國人民比了各國爲衆,講到戰船,咱們有內江炮船無數,還有招商局好多的商輪,大可用以臨陣。”太后聽了,即喝某提督退下。隨向左右道:“中國人民果然不少,但是大半都跟此人一般的見識,於國家有甚裨益呢!”某提督喝退之後,朝臣盡都竊笑。太后道:“這有甚好笑?不過叫這種人居在海陸軍要職上,深爲可惱呢。”
此時年關伊邇,宮裏頭人上自宮眷,下至太監,日日忙亂,預備著度歲。太后親自翻閱曆書,選擇吉日,叫太監各處掃塵。
把壁上所有各物,悉數取下,重事檢點。一切器用物件,無不細加拂拭。太后的首飾,也都一一拭擦。又預備名單,凡皇族內眷及滿臣婦女,得參與除夕禮者,都一一列名其上。太后又命替宮眷們特製新冬服,一概自白狐皮出鋒。祀竈制糕,忙亂異常。太后又握筆醮墨,親書斗方福壽各字。又叫能書的宮眷及翰林官員,幫著書寫,預備新歲頒賞各大臣的。各省將軍督撫大臣,專差貢獻新年禮品,絡繹而至。收到之後,須先呈於太后過目。合意的留著備用,不合意的,就叫交給管內庫的太監收了。貢品中小件器具、古玩寶石、綢緞衣服,無物不具,無色不有。光是太后合意的,已經堆積了數室。內中要算直督貢的黃緞袍,用各色寶石珍珠綴成芍藥花,用翡翠綴成花葉,光彩耀目。可惜分量過重,穿了不很舒服。粵督貢的珍珠四袋,每袋數千粒,體圓光足,也是希世之珍。欲知度歲而後,有何要政,且聽下回分解。